女皇陛下还是深感头疼,忍不住寻问公主:“你说该怎么办?”
太平公主笑道:“母皇怎地问起孩儿来了?往日怎么,现在还该怎么办呀!记得朝臣们被御史弹劾,若罪不及刑,便是母皇申斥几句,贬职罚俸,若是罪有及刑,送交大理寺审理,该或流或徒或杀。今日母皇可是怎么了?”
女皇陛下叹道:“这来俊臣乃是朕的肱骨之臣,甚是体察朕意。而且朕亦不相信他会谋反。”
公主淡淡地说:“反不反,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这厮在外仗着母皇的信任横行霸道,民意滔滔。母皇若任由他这样败坏下去,民心可忧。这些年母皇你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无不称颂母皇是米勒转世,一代圣君。若是因为一个恶棍失去民心,岂不得不偿失?臣子嘛,再好用不过是天家的一条狗。这条狗本应看家护院,卫护主人,可他整日狂吠,惹得邻居不得安宁,一怒之下连主人的房子都要烧掉,那可要如何是好?”
女皇陛下半信半疑:“他果真恶劣到如此?”
太平公主便把冬日代女皇陛下到施粥厂慰问灾民遇到领粥的老者,家中长子已战死,次子仍然被征募戍边的事说了,补充道:“事后儿臣令人去查,果然查出来俊臣通同府中的管家师爷收受大户贿赂,令手下寻家贫免丁者替之之事,臣女想着他是母皇重臣,便私下告诫他令他改过。谁知前几日儿臣家人又跟儿臣说,来俊臣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收敛。”
女皇陛下皱眉道:“你该跟朕说才对!”
太平公主连忙跪下承认错误:“儿臣有罪,望母皇恕罪!儿臣知道来俊臣心胸不甚开阔,怕告诉母皇,母皇申斥于他,他一猜就知道是儿臣告诉的,对儿臣怀恨在心,所以想着私下跟他说说,把这件事替他瞒下,也算送他个人情,他不但可以收敛,还会对儿臣感激在心!儿臣为一己私利,忘记要先忠于母皇,欺瞒了母皇,罪该万死!”
女皇陛下思虑半天,才叹气道:“这事是你做得不对。隐瞒母皇,是为欺君;卖弄人情,是私营结党。不过你既已知罪,就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太平公主这才起身。
女皇陛下喃喃自语:“来俊臣所行之事真的如此恶逆?朕会因此失去民心?”
太平公主以双手捏住女皇陛下的后肩,轻轻地揉着,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只是他对朕忠心耿耿,为朕扫除朝中奸佞出力颇多。”
“母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人臣子,领母皇俸禄,为母皇尽心原是臣子本分。这条狗废了,还有下一条狗,母皇如何做这村里妇人之慈?”
“所以的你的意思是——”
“母皇,有没有罪,有什么罪,不妨交给公正无私的大臣审一审便知。若来大人真的无罪,或者罪不至死,不是还有母皇这个铁面无私,不偏不倚的重生米勒么?谁又能冤杀一个忠心耿耿的大臣不成?”
“以你之见,派谁去审来俊臣为好?”女皇陛下似乎被说动了心思。
“狄仁杰狄大人的公正廉明并判案入神有口皆碑,可惜他不在洛京。”太平公主想了想,这么说。
女皇陛下立刻说:“不行。来俊臣曾经审过狄仁杰,狄仁杰虽然公正,但是事涉自身,未必能真的做到公正。”
看来陛下心里还是偏向来俊臣,生怕他被打击报复。难道她不知道,朝中没有被来俊臣迫害过家人朋友的大臣不多,不想打击报复他的人也不多。
太平公主一边将揉捏的双手往下移动了一下,一边笑道:“母皇不提,儿臣几乎忘了——这狄大人一案,便是来俊臣胡乱判案,罔顾人命的案子中的一个。还好狄大人机智,写了陈情书想方设法递给母皇,也幸好母皇是空前绝后的一代明君,否则像这样杰出的肱骨之臣,还不冤死在来俊臣的手下。”
提起狄仁杰的那段往事,倒是真的触动了女皇陛下。狄仁杰确实是一个千古难得出一个的杰出人才。他因为大才大德而得到女皇陛下的赏识,也因大才大德而有些桀骜不驯,不识眼色,顶着女皇陛下的压力弹劾了几个为她效力的大臣。因为他崇高的威望,她竟然无可奈何。女皇陛下的性子依然如同当年太宗皇帝问“谁可驯此烈马”时一样刚烈——如果一匹千里马不能为她所用,她便要驯之,实在驯不好,杀之。
于是来俊臣诬陷狄仁杰的举动,正中了她的下怀。她默许了来俊臣的诬陷,让狄仁杰在狱中得点教训,同时也看看他的机变。当狄仁杰爽快地认了罪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惊讶;当她看到狄仁杰的陈情书的时候,又感到欣慰;当她听到狄仁杰说“不如此如何能再见陛下”的时候,心中竟涌起一种心意相通的默契。
她放了他,但是用贬官再去磨练。她要委以大任,他就必须劳其筋骨。她想要委之以大任,不仅仅因为他是旷世奇才,还因为他从来没觉得她这个女人不可以称帝天下。
她从心里感觉到他对她由衷的欣赏。
这一对君臣,在那个女人大多藏于深闺,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大约是从古到今的第一对红颜与蓝颜。
不,中国从来不缺红颜,自古以来都是男人们拥有红颜知己。而他们之间恰恰相反,狄仁杰是女皇陛下的蓝颜知己。
所以她只是吓唬吓唬他,从来没想过要真的杀他;如果她真的想杀他,怎么会让他的儿子有机会面君以呈陈情书?这一点,审案审红了眼的来俊臣不知道,太平公主也不知道。
这一对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正在殚思竭虑地思索审理来俊臣的合适人选,那边来俊臣从某种渠道隐约听到了风声。他连忙拿着案卷到宫门叩门求见,当时女皇陛下正与太平公主在一起。女皇陛下看看太平公主,笑道:“不如你躲在一边,听听他怎么说。”
未等公主回答,女皇陛下又道:“把婉儿找来。”
太平公主无奈,只得伺候女皇陛下更衣,穿上接见外臣的大衣,替她抿了头发补了妆容,便带着侍女退到殿后的耳房,凝神静听里面的动静。
上官大人与来俊臣一前一后赶到女皇陛下长生院的书房。上官大人执笔,将来俊臣的禀奏记录下来:“陛下,微臣听说有几个奸佞之徒趁微臣审理刺杀案及夫人新丧无暇顾及之机在朝中兴风作浪,以弹劾所谓的臣非以掩盖自己的种种罪行,实在是居心叵测掩耳盗铃!”
女皇陛下精神一振,问道:“这么说刺杀案有进展了?”
来俊臣匍匐在地上回道:“启奏陛下,那犯妇何氏原本嘴硬,后来经过微臣攻人攻心,她已经供人刺杀案乃是她幕后指使。在宫外为她所用的刺客乃是她幼时伙伴周张氏。周张氏之夫及兄弟皆为收买刺客的人。”
女皇陛下大为震惊:“阿草为何如此?朕待她不薄,她何以要置朕于死地?”顿了顿,她又问,“莫非真如你所说——”
来俊臣仰头道:“陛下,诚如陛下所想,犯妇何氏乃是庶人贤的女儿,未出生时其生母便由其父想方设法遣出,在外面生了她,其母为了隐藏身份,带着她改嫁何家村的何青,隐姓埋名抚养她,并要她为其父报仇雪恨。何氏自幼身负复仇使命,又假借母亲冤案来到洛阳,闯公主驾叫撞天屈以接近陛下,取得陛下信任后再图徐徐下手。”
隋唐以后,经济高度发达早就了发达的餐饮业,酒楼为了招揽生意,往往容留说书艺人说书。店家免费招待饮食不说,更有听得起劲的客人会付些铜板做为听资,说书人往往以此卫生。当时乱世刚刚平不久,历代皇帝开疆拓土战事频繁,英雄辈出,市井之间多有传奇故事流传。而来俊臣的这个故事,比任何市井传奇都要引人入胜千倍。皇家恩怨,母子恩仇,代孕出逃,忍辱抚孤,武侠江湖,没有一个要素不是提人心吊人胆的,是传奇中的传奇,志异中的志异。
我想公主在偏殿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女皇陛下提出了她的疑问:“既然阿草派人刺杀我,那么为什么刺客真来的时候,她却为朕挡了一箭,自己险些丧命?”
来俊臣不慌不忙地自圆其说:“陛下,因为陛下周边都是精卫防护,刺客们不能保证刺杀的成功,因此由阿草挡住这一箭以进一步获取陛下的宠信,然后才有机会在陛下放松警惕的时候私下下手,万无一失。”停了停,他又补充道,“陛下登基前后,总有那么些奸佞小人不自量力,妄图螳螂挡车,因为陛下英明神武,善于用人,调兵谴将,将之剿灭,是以这些刺客变得越来越狡猾,硬的走不通便走软的,虚与委蛇,谋而后动,望陛下明察!”
女皇陛下冷笑道:“这么说,阿草还是朕的亲孙女,这是在谋逆亲祖母。”
来俊臣道:“子且不孝,何况孙乎?”
“这阿草平日也不怎么出宫,如何能这样跟宫外沟通畅通无阻?”女皇陛下又发出疑问。
来俊臣直身高呼:“吾皇英明!微臣也是这么想,所以顺藤摸瓜,对犯妇何氏严加审问,犯妇终于指认宫中有指使之人。此人在犯妇入宫后不久便与她互认,犯妇所做之事,都有此人操控派遣,犯妇与宫外的交接,也都由此人牵线搭桥。”
越听越像那么回事,越听越似真的。太平公主后来承认,若来俊臣所指控的不是他们这些人,说的是宫中别的什么旧妃或者宫人,也许听了他这番话,也就信了。我不知道女皇陛下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彼时彼刻,她确实至少有五分相信。
处在高位上的人,而且是那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高位,至少无上的高位,操控着所有的人的命运的高位,站在各位置上的人,没有几个是不多疑的。在历史的长河里,为了这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座,多少人血流成河。隋朝的皇帝与大唐高祖,乃是两姨表兄弟;先帝的父亲太宗皇帝的双手,沾满了同母亲兄弟的斑斑血迹。因为他善待文人,所以这些文人昧着良心为他修改了历史,将这一幕浅浅带过,将他美化成贤明的千古一帝。
这些文人不肯美化女皇陛下,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她是个女人,逼得她只能挥舞着闪着寒光的利剑,左挥右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害得她的儿子跟她离心离德,害得她与自己的儿孙同室操戈。太宗皇帝屠兄杀弟被说成万不得已,她的儿子猝死,便被认为是她虎毒食子,六亲不认。
她只能比太宗皇帝更多疑。
“朕竟不知朕的身边如此凶险!来俊臣,那人是谁?”女皇陛下身子挺直了,问道。
来俊臣再一次匍匐在地,磕头道:“微臣不敢说。”
太平公主知道来俊臣想说什么。她坐在偏殿的一张榻上,双手握成拳头。因为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听到他假惺惺地作态“微臣不敢说”,心中更是恨意充盈。她将双手绞在一起,指甲掐进了肉里。
她是母皇最宠爱的孩子。因为她是女孩,一直乖巧地避开朝政的漩涡,二圣一直对她恩宠有加。可是,一旦她被指控操控朝政,甚至谋杀母亲,她的母亲还会信任她宠爱她吗?她的大哥太子弘当年何曾不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孩子,被寄予最殷切的希望,就是因为他自幼所受的教育便是男人为纲,女人为夫所纲,对母亲干涉朝政心怀异议,对母亲于政敌的苛刻心怀异议,导致最后母子离心,颇多猜疑。
大哥中途夭折,死因不明,至今宫廷内外流传着被母亲鸩杀的传说。
二哥比大哥更直率第反对母亲干政,更不为母亲所喜,被人直接逼死在巴州,舆论矛头所向,更是指向母亲。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敢问真相。
她会不会继大哥二哥之后成为第三个被牺牲性命的孩子?她不知道。想到这里,她对来俊臣的痛恨更是千倍百倍。她恨不得亲手将剑刺入他的胸膛,剖开肚腹把他的心肠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跟常人不一样——常人的心肠是红的,也许他的心肠是黑的,已经腐败发臭。
不然何以如此歹毒?
女皇陛下沉静地说:“但说无妨。言者无罪。”
来俊臣居然痛哭流涕:“微臣怕被人置于死无葬身之地。”
女皇陛下不耐烦地说:“朕说了,只要你所言是实,朕赦你无罪!”
“陛下,陛下,”来俊臣一边痛哭一边磕头如捣蒜,连连地说道,“陛下,微臣真的不敢啊!这人便是,便是倾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姓们都惧怕而避之不及的太平公主啊!”
除了谋逆,他还给公主加上欺压良民,惹得迫害人怨的罪名。太平公主在偏殿气得将茶杯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