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姐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着刘五儿提着个小茶壶慢慢地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注着茶汤。
老君眉,外形独特,香味优异,其形似眉,条索紧细,汤色翠绿,清澈明亮,香气清纯,底蕴浓郁,滋味醇厚,甘甜爽口,叶底嫩绿,清亮匀整,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秀纸黎光。
“哎,妹呀……”,于大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不肯喝上一口的,只是端出一副长姐的架势对二姐埋怨道,“你还真把老君眉给拿出来了?那是姨母家给你的嫁妆中的一样,统共也没有几两,还是为了让你讨你公婆的喜欢特意给捎上的!我刚刚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你怎么就真上了这稀罕玩意儿了呢?!”
“茶不就是用来喝的吗……”二姐正在理着衣袖,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你还真是个糊涂人!我们不过是一些市井俗人而已,这样的金贵东西又如何消受得起呢?!哼,我看这事儿啊,要是让妹夫知道了,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呢!”大姐依旧不依不饶地训斥着二姐。
“那你还想怎么样啊?!茶都已经泡上了,难道咱还得把茶叶沫子也给掏出来,然后晒干了留着以后再喝嘛?!”二姐终于理好了衣袖,还换上了一套半旧的家常袄裙,这时她才停下手来,坐在大姐身边儿理直气壮地说道,“再说了,你是我姐姐,是亲手把我带大的姐姐,我们家的茶你消受不起谁还消受得起呢?!刘老抠他敢管,现在是‘以孝治天下’的时候,我看他敢来指手画脚的不!”
“可是这毕竟太贵重了……”大姐痴痴地看着面前的老君眉,舒张了捏紧的拳头,还忍不住在那儿喃喃自语,“太贵重了……太贵重了……这可是官家娘子们才有资格吃的东西呀……我……我只是一个杀猪屠夫的娘子……我不配啊……”
“姐,你是人,那只是一杯茶,人喝茶,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二姐上前握着大姐的手淡笑道。
“那……我我我……我就喝啦……”大姐神情紧张,心情激动。
“喝吧喝吧,姐你今天陪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你也要享受一下呀!”二姐愉快地把茶杯塞到大姐手中。
大姐刚接过茶杯端在面前,又停了下来,此时于大姐的神情竟然和她平日里那副长姐架势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乖巧可人的***,正眨着无辜的眼睛求教着于二夫子:“妹……喝这个东西是不是还有啥讲究啊?”
二姐眨了眨眼睛,一一解释道:“品茶有‘十三宜’,分别是无事,佳客,独坐,吟诗,挥翰,徜徉,睡起,宿醒,精舍,会心,鉴赏,文僮;品茶还有‘七禁忌’,其中包括不如法,恶具,主客不韵,冠裳苛礼,荤肴杂陈,忙冗,以及壁间案头多恶趣。”
大姐目闻言大奇,不仅目瞪口呆,而且还连忙询问道:“妹呀,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二姐眸光深邃,笑而不语。
其实二姐先前就跟大姐一样,压根儿就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在她看来,学这些东西简直就是吃饱了没事儿干,整天闲得慌的。不过在分家过后,梅姑奶奶就曾经打发人给她送来满满一箱子的书。当然那个时候二姐也没有在意,全都一股脑儿地给扔进柴房里了,她自认为自己就只是一个每天混迹茶米油盐酱醋茶之间的老妈子,看那个还不如收拾收拾自家的菜地呢!
可是自从她怀孕以来,整个人就像是一根儿松了的弓弦,完全地闲了下来。刘老抠这个不许她干那个不许她干的,而且他还不能随时陪在她身边儿,家里头连刘小毛每天都能去学馆里念书,她却只能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蓝色的四角天空一阵阵地发呆。还有,在刘五儿目光灼灼如影随形的贴身监控下,二姐更是觉得自己每天都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可逃脱。
日子无聊了,二姐这才能静下心来。让五儿把那一箱子书全都翻了出来,发现那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四书五经圣人教诲,也没有《牡丹亭》《西厢记》《杜丽娘》那样的闺阁传奇话本儿,竟然全是些适合她这种闲散人士(其实也可以说是米虫…)的杂书。
其中最多的便是游记散文,如《徐霞客游记》《永州八记》《水经注》,也有神话故事,如《封神传、演义》《山海经》《西游记》,还有医书农书相书经书工书,比如《菜根谭》《金刚经》《岕茶笺》《小窗幽记》《岩栖幽事》《针灸大成》《革象新书》《救荒本草》《农政全书》……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不是杂书,不是闲书,而是珍品!其实最让二姐心惊肉跳的是,那一堆堆书册里头竟然还有几捆残缺不全的简牍!虽然残缺不全,看着上面“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只言片语,二姐当然也明白它们的价值,那已经是珍品二字所无法形容的了,那是绝世罕见的孤本!
就这样,二姐在箱子里随意拣起了几本书来看,一天天的,从米虫升华成了书虫,竟然也得了些个中滋味。她也渐渐明白了梅姑奶奶把这箱子书送给她的意义,那是希望她能够迅速地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啊——这样,才真正算得上是一个世家名门的媳妇儿。
“妹,你真是好厉害好本事啊!”大姐一脸羡慕地看着二姐,“别看你一看你一直一声不吭的,不知不觉都看过这么多书了,简直都能当女夫子了!”
“女夫子?我哪有那么厉害?!”二姐谦虚地含着胸笑道,“我看的都是些闲书,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你就别谦虚了啊……像你姐我这样的,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来那便是顶天的本事了,哪里还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呢!”于大姐说的极是。
在这个世道上,就算是有钱的富商之家,也未必有本事弄到这么多的藏书!世家大族,是那些商贾之流能比的吗?!就算是落魄的世家,在对后辈子女的言传身教上面,也是高出那些富商家族许多倍了——一个百年世家沉淀出来的气质,修养,智慧,度量,以及那种骨子里的骄傲,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这个道理。
二姐看着大姐那羡慕的眼神不禁心中一软,于是她忙道:“以后小珍珠和小石头要是想看书的话,可以到我家来借阅。”
“那敢情好咧!”大姐顿时喜笑颜开。
一个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都能有出息,这是天性,也是常理。
于是她欢喜得再次端起面前的茶杯准备一饮而尽。
“咦?不对呀,妹……你刚刚不是说什么‘七禁忌’‘主客不韵’什么的吗?我……我觉得……我们应该算不得什么雅人吧……这使不得吧……”大姐顿了顿手,收敛了目光,看着茶杯上面的印花,语气有些闷闷的。
二姐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并非是大姐太过拧巴,而是因为于大姐仅仅只是一个劳动妇女,夫家也只是个普通的百姓家庭,而且丈夫还是个杀猪宰羊的,这和士大夫的阶层,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在大姐心里,一直都有一条深深的鸿沟,那是阶级,同时她也根深蒂固着一种无法跨越无法消除的阶级意识,甚至是——畏惧。这是这个时代给她设下的圈套,也是她自己给自己画下的牢。
二姐只得展颜宽慰道:“姐,《岩栖幽事》里曾言,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意思就是,一个人饮茶可以品出茶的神韵,两个人则可以感受饮茶的乐趣,三个人一起则只能喝得一些茶的味道了,如果是七八个人聚在一起喝茶的话,那不过就是简单的解渴而已。你瞧,我们两个人喝茶,虽然是‘主客不韵’,却还算得上是‘二人得趣’了!”
二姐说得颇有道理,可是大姐却听得云里雾里,只道二姐是个读书识字的,那么二姐讲的东西,也必是极好的道理。
“二奶奶……二奶奶……”
五儿的声音由远及近。
二姐猛一抬头,只见刘五儿通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屋。
“说!”二姐冷冷地说道,她的眼眸骤然凝了起来,眉宇间颇有一种枭雄的气质。
“二奶奶……外面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五儿拍着胸脯喘着气。
“啥玩儿?!”二姐身上一软,气势一下就消了许多。这是吵架来了?!或者是刘老抠在哪儿惹上的仇家?!或者又是刘老抠背着她借了人家钱没还?!所以这不要过年了就跑来蹲点儿要账来了呢……
“外面都是……都是永福庄来的人,说是要给二爷二奶奶送年租礼……”五儿这才慢悠悠地喘着气把话给说完了。
二姐吸了吸鼻子:“……”
“二奶奶?”五儿心里有些奇怪,怎么二奶奶这下反而没了反应呢……
“五儿,来,二奶奶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二姐的脸上绷着勉强还算灿烂的笑容。
五儿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二姐拉过五儿的身子,在她耳朵旁暴喝道:“刘五儿!咱能不能说话不带大喘气儿的!!!”
五儿赶紧像背书一样大声而流利地答道:“回二奶奶,永福庄来了很多人,说是来给咱们家交年租礼的!”
“永福庄……啥?!永福庄?!嘿!他们怎么跑出来了?!”二姐忙提着裙子往外跑。
大姐一直都愣愣地坐在那儿,见二姐跑出去了她这才反应过来,然后赶紧撒丫子跟上,这下可不得了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