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宁来时还穿着白日里那身女官服,入得殿门上前几步,跪倒在地恭声道:“学生叶薇,参见陛下。”
“免礼,起来吧。”殿堂空旷,女帝的声音遥遥传来,较之白日少了些冷硬无情,多了些疲惫。
江含嫣并没有留下来,她等着薇宁进殿便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殿门关紧。
站灯火通明的大殿中,薇宁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入宫已有十几日她一直在等着女帝的召见,没想到直到今夜才被传召。此时,殿中只有她二人,薇宁不可遏止地生起一个念头,如果她现在出手的话,会有几成上算?
刺杀从来不是上策,尤其是在步步危机的皇宫内,她紧张地手心攥出了汗,勉力抗拒这个念头的诱惑。就在接到传召那一刻,她刚刚得知一个消息,靖安侯周丛嘉府上死了位侧夫人,名慧。
慧夫人的死在内卫例行卷宗上只占了短短一行字,却让薇宁的心沉到底端。此次昏迷九年的宁柔被找到,是隐藏在周丛嘉身边最深的慧夫人,竞全身之力才查到的消息,可是她死了。薇宁不知道该将这个帐该算在谁的头上,没错,慧夫人定是死在周丛嘉的手上,可到底是因为梅庄的安排她才去了周丛嘉身边。义父深谋远虑,一切都是她的错。
女帝已换下龙袍,披着件轻软料子的常服,打散的头发随意披着,坐在一张矮案后细细打量薇宁身上的女官服,她想起当年在后宫为妃时,曾偷偷将女官的衣服拿穿来试,那时候她便如眼前这名女学子一般,青春正盛,风姿动人……
她向薇宁招了招手:“上前一点儿,让朕好好看看你。”
薇宁略有些疑惑,依命往前移了几步,又上了层台阶,直至来到案前,她下垂的目光正好看到案几上那些散乱的奏章。
“坐下来。”
矮案前放着个圆形绣墩,她看了看道:“学生不敢。”
“朕说了,想好好看看你。”
薇宁一想总不能让女帝仰着头看自己,于是听话地坐下。
“你的容貌确实上佳,只是……朕心中实在很为难,到底该不该遂了颂儿的意,要知道他从未如此坚决地求过一件事。”
薇宁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女帝换了个随意些的坐姿,拂了下袍角道:“谢吉安这几日教了你很多吧,他曾对朕说过,你心聪灵敏,是可造之材,看到你,朕觉得当日开女科之举实在是件幸事。”
“有陛下这样的明君,是天下女子之福。”薇宁想了想,又微笑着加了句:“学生不过是沾了些陛下的福气而已。”
既然女帝突发奇想要与她秉烛夜谈,那自然要好好的谈,最好是谈些心里话。
坐得这么近,可将女帝的眉眼看得极清楚,也许是脱下了龙袍卸去了御冠,她就象个韶华渐去的妇人,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眼中的自信。女帝听了薇宁的话有了淡淡的笑意,眉稍眼角的风情自然不是少年女子能比得上的。
“朕有一个问题,这些年总也找不到人问,你来说说看,朕这一生,是否做事错多对少,是否真的不为天地所不容?”
她问得淡然随意,薇宁却不敢大意,自问没有资格狂妄地评点君王对错,犹豫着道:“陛下……”
好在女帝并没有非要她回答,自顾说下去:“都说女子不能执掌江山,可是朕偏要做个皇帝,还要做一个让朝臣们信服的皇帝,这些年我以为他们已经认清这一点,女人也能治理江山。可是,他们竟然还没死心!”
薇宁闭上嘴,眼下的女帝显然只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郭宏这么做是在挑战她的威严。可立储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这一点她无法反驳,还需尽快与朝臣们拿出个章程来,立谁不立谁,将来她百年之后皇位就该传给储君,江山是在她手没错,不过也只是眼下这些年而已。
这一点让女帝极不痛快,她波澜壮阔的一生容不得人质疑,跟她做对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看似老实,其实都巴不得朕早些死,早点交出手中的权利,可是朕哪里做得不好,前朝那些男人,只知享受后宫三千佳丽,朝政国事全都视同儿戏,朝臣却认为理所当然,他们有谁能及得上朕得勤勉?”女帝说的是实话,前朝之尊,是她的夫君,一生碌碌无为,朝政国事早早便交给了时任皇后的女帝处理,临死前又觉得自己养虎为患,想要斩杀这头虎,岂料虎未死,斩虎的利器却折个精光,反逼得猛虎伤人。
“叶薇,你也觉得朕错了吗?”
今日奉天殿之事不是秘密,之后谢吉安已分派人手出宫,严密监视相关人等,务求在第一时间知道朝臣们会有什么举动,此事没有避着薇宁,她知道得很清楚。
凭心而论,熹庆朝比从前数十年间要安乐得多,得益于昭明女帝的费心治理,薇宁垂首道:“非是陛下做得不好。”
“那为何,他们要逼朕?一个个喊着立储是为朕着想,不过是想逼着朕早日把江山交出来罢了。”
她的脸色阴沉,后半句本不该当着这个女学子的面说出来,可她还是说了,有些话不吐不快,她想听听叶薇是怎么说的。
“陛下是天子,臣子们不明白天子之心,难免行事欠妥,只要他们知道圣意所向,定然会安份许多。”
此次立储之事已成大局,关键在立谁。肃王阴诡,福王庸碌,裕王随性,那个被她赶到陈州去的梁王则懦弱无能,长青会暗中想要拥立他,他却连番上书陈表自己无的忠心,听说几次吓得想要自尽。
一直以来女帝不是没想过立储之事,她再不愿意,也知不立储是不行的,只不过无一人合适,眼下又被朝臣们一逼,更厌烦此事。
“你再说说看,朕立谁好呢?”
薇宁出了一身的汗,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她不知会得罪多少人。
“学生不敢妄议,不管是谁,都是陛下的儿子。”
女帝心中暗叹,怕是不见得,若是顺着朝臣们的议论方向,说不得要立肃王才好,更好的便是她退位给肃王。其实她今夜说这些并不是想从叶薇嘴里听到什么建议,只是找个人说说话罢了。想到郭宏那个老匹夫,女帝又厌烦起来:“朕还是错了,不该对郭宏如此宽厚。”
薇宁想了想,缓缓地道:“郭老将军于国家社稷有功,自当享尽尊宠。”
尊宠?有时候将一代重臣供养起来,也是削权的一种手段。郭宏此人在军中影响力太大,女帝早有意找人替代他,收服一众边关将领。她忍不住颔首:“原来朕待老将军还不够好,未能尊宠。”
说完又深深地看着薇宁,突然说了三个字:“你很好。”
薇宁谦卑地低下头,女帝笑了笑,突然拿起一柄小锤,轻轻敲击案上的金钟,清脆的声音是在唤人进殿,江含嫣捧着金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个玉碗,碗中不知盛了何物,闻起来香气扑鼻。
“明日起百官放假三日,你也不必总呆在谢吉安那里,好好歇上三日,朕赐你酒酿一杯,然后送你出宫。”
玉碗里原来是酒,薇宁在南方居住得久,每年冬至要喝一碗冬酿酒,据说喝了冬酿酒一冬都不会冷,这碗中之物香甜如桂花,确实是酒酿中的上品。
薇宁起身谢过赏赐,接过玉碗时留意到江含嫣飞快垂下的眼眸中有丝不安,她立即肯定这碗酒酿有问题。女帝刚刚说的话究竟有何深意,为何要赐她饮酒?难道这酒是穿肠毒药?
难道她哪里露了破绽,这一碗酒酿喝下去,会不会就此死去?不,她不能死,否则所有的筹谋、等待的时机就此白费,但这是御赐之物,即使有毒,她也只能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不然抗旨不遵仍是死。
转瞬间心中闪过种种念头,薇宁面上带着感激之情仰首喝了下去,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犹豫。
四周的明亮的灯光突然慢慢昏暗,她神思飘忽,蓦地软倒在地。
江含嫣紧张地吸着气,站在一旁不敢乱动,手心贴在冰冷的金盘上冷得发颤,她心中因为薇宁被另眼相看而产生的嫉恨转瞬间消失,只觉终日服侍着的女帝喜怒难忖,看着倒在地上的薇宁如同看到了自己。
女帝看了她一眼:“你怕什么?她没死,把她送回谢吉安那里。”
看来陛下另有安排,江含嫣满怀惊惧,借着低头行礼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轻声应道:“是,陛下。”
宫里的人都是老人了,轻手轻脚地进殿抬人,谁也没有多嘴问上一句,只当自己抬的是个死人。江含嫣看着他们将薇宁放上一乘小巧的抬舆,并没有跟去见谢吉安,站在承光殿的石阶下看着那乘抬舆没入黑夜之中。她很想象以往那样,躲在义父的羽翼下,继续任性地活着。可如今在宫里的时间越久,她越无法再面对义父,甚至内心深处产生了说不出的怨恨。
江含嫣在寒冷的冬夜站了很久,直到身心俱冷。她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到今日却发现无所畏惧的同时,亦是无所倚仗……
她是女帝的贴身女官,圣驾歇在何处,她便在何处歇息,有时候是玉华宫的偏室,有时候是承光殿的一张软榻。可是今夜,她哪儿也没去,等女帝睡去之后,她沿着森冷的宫墙走了很久,弯弯绕绕来到宫城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供奉着一尊无名佛像,宫中婢中与内侍们偶尔会来烧些香火。但那里实在冷清,有时候宫正司处罚那些小宫侍时,还会把他们关在这里饿上几天。
莲花台上坐着一尊年代久远的木佛,另设了个香案,上面堆满了供品,江含嫣将案上昏暗的烛火挑亮,静静地打量着那尊木佛。后面值守的宫侍听到动静,走出来循例递给她几支香,站在一边打瞌睡,等着她上完香继续回去睡觉。
江含嫣满腹心事,却没有半点向神佛倾诉的想法,她将香点燃,随意插入香炉,双手合什低声道:“请转告肃王,我不便出宫,他若有心便入宫来见我。”
说完转身离去,也不管是否有人知道,那个打着瞌睡的宫侍也继续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可怜,就算上强推也没有留言,我这是什么体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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