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阴沉的天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洒雨丝,窗外梧桐树叶沙沙作响,点点滴滴的雨珠从叶间滑落,浸入潮湿的泥土。因为雨天的缘故,天早早就黑了,医院里的灯光惨白,走廊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可怕。
叶子衿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像有无数针扎似的,她不禁皱起了眉头,抬眸却望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这里是医院?”叶子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现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嗯,你的头受伤了,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变傻。”孟昊翔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叶子衿苦笑道:“真是倒霉,出门竟无缘无故挨了一棒。”不过她马上想起了今天上午的血腥场面,忙问:“今天宝山路那边死了多少人?那些士兵为什么要开枪,游行的人只是普通百姓而已,这样滥杀无辜真是丧尽天良!”最后一句说得用力了些,头又开始一阵剧烈的疼痛。
孟昊翔并不理会她的痛斥,只是将药放到她手心,又调了一杯温水,道:“先别说话,把药吃了。”
叶子衿头痛欲裂,拿过药就着水吞下,回想今天混乱惊慌的一幕,不禁后背发凉,真是惊险!万一击中自己的不是棍棒而是子弹,那么她可能就跟那个年轻男子一样倒在血泊中永远醒不过来了。
叶子衿缓了缓心情,问孟昊翔道:“是谁把我送到医院的?”
孟昊翔平静异常,只是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是段立鹏的手下,此次潮帮和洪帮也参与了镇压游行群众,他的人误伤了你,有个见过你的就把你送来了医院。今天打死了一百多人,宏恩医院已经住满了伤者,估计他们明天还要继续剿共,你好好养伤,不要出去。”
“一帮丧心病狂的暴徒。”叶子衿咬牙道。她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想起自己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也没通知过子峥,他一定在到处找自己。叶子衿连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却被孟昊翔一把拦下,厉声道:“你要去哪里?”
叶子衿也顾不上头上的伤,心急如焚道:“我要回家!子峥肯定都急坏了。”
孟昊翔不由分说将她重新抱回床上,覆上被子,声音缓和了几分道:“你弟弟那里我已经让钱江他们去带话了,他们见了你弟弟自然会把他带到这里来,你不用担心。”孟昊翔劝慰叶子衿不要担心,可他却隐隐有一丝不安。钱江和曲向天是下午出去找叶子峥的,可是等到现在也不见他们二人回来,他有想到最坏的情况,可是这对叶子衿来说无疑是残忍的,他只能先让她放心。
叶子衿见孟昊翔眼神坚定,也渐渐冷静下来,今天发生的事令她十分后怕,那个倒在她面前的人死前的神情她还记得,一切都那么可怕,到处都是血,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子峥,子峥应该不会遇到游行队伍吧?不过她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交通大学上海学校地处租界,距离宝山路很远,而且又有租界的警力维护治安,应该很安全。
绿色的窗帘被风轻轻扬起,病房的灯将房间里照得冷冷清清。游丝细雨随风卷进屋内,窗前的地板湿了一大片,窗外树枝微颤,一团团黑影摇曳,只听雨声打在梧桐叶上,滴答滴答,与西洋钟声不谋而合。叶子衿安下心等着弟弟子峥过来,可是越等却越心慌,她的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的房门,这种等待的感觉很煎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种紧张感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令她快要窒息。
忽然一只粗糙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握了握,柔和而低沉的声音道:“别担心,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许多学校今天为防止学生上街游行,都禁止学生出校了,想必钱江他们要在南洋公学里找你弟弟需要些时间,况且学校到赫尔斯医院还有一段车程。”
叶子衿看了一眼孟昊翔,轻轻点了点头,稍稍缓了缓紧绷的神经,她靠在枕头上,头疼得有些麻木了,不知道是刚才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孟昊翔的话起了作用,她心里觉得好受了些,不再那么焦虑不安。
八点一刻钟时,她听到走廊有急促的脚步声,叶子衿立刻来了精神,喜不自禁道:“是子峥来了,他来了!”
孟昊翔暗自松了口气,道:“应该是他们。”
门被猛地推开,叶子衿的笑容僵在唇角,因为进来的人里没有子峥,而是小虾,钱江和曲向天。
“小虾,你怎么来了,子峥呢?”叶子衿看了看他们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愣了愣问。
小虾还穿着警服,头发有些湿润,衣服上也被雨水淋了片片水渍。钱江和曲向天皆面色凝重,孟昊翔心中一沉。
小虾缓慢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艰难开口道:“子衿姐……你要有个准备……今天有督察队的人到租界和华界搜捕共党分子,子峥所在的大学也不例外……他好像被……被当成共党给打死了……在一堆尸体里捡到了他的学生证件和课本……”
叶子衿怔住,头痛在这一刻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小虾,颤抖道:“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共党……我不相信他死了,光凭证件和几本书怎么就能说他死了!兴许是他不小心丢失的,或者是当时情况太乱被挤掉了……不,他不可能死的……”叶子衿说话时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小虾不忍心说下去,孟昊翔俯身抱过她冰凉的身体,对钱江和曲向天喝道:“你们两个干嘛去了!找个人找不到就说死了来搪塞吗?听说的不可靠,给我加派人手继续找!”
钱江有些为难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也找了好多人问,几个被关押起来的学生认识叶小姐的弟弟,是他们说叶小姐的弟弟中了枪……叶少爷的确也没回家……”
曲向天睨了钱江一眼示意他闭嘴,忙解释道:“大哥,我们并没有找到尸体,叶小姐的弟弟应该还活着,也许被秘密关押了,我这就派人去警察局和督察队打听。”
小虾也连忙补充道:“是呀是呀,巡捕房也关押了一些学生,子峥兴许就在其中,我这就去挨个儿看看……”
孟昊翔紧接着吩咐曲向天道:“要是叶子峥被抓了,无论疏通多少关系花多少钱,都得把人给我保出来!”
钱江曲向天领了命令,和小虾一起匆匆出了病房。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树影胡乱摇晃着,夜风送来阵阵寒意,深夜的雨下得越来越急……
叶子衿呆呆地靠在孟昊翔的胸膛,耳畔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浓重的恐惧将她包围,占据了她的内心,有冰凉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涌出,小声的呜咽逐渐变为绝望的哭泣。
五日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电台转播了最高领导人的慷慨发言,演讲最后着重强调了共党破坏北伐统一的目的,还严厉斥责了武汉国民政府的亲共行为。至于之前的那场腥风血雨,政府很快将舆论压了下来,那场声势浩荡的游行和罢工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也没有人敢在公众场合议论此事。
到了吃饭的时间,弄堂的巷道里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忙着做饭烧菜,公用厨房里的妇女们在忙活的同时不忘闲聊几句。
“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出了个共党。”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穿着旧式衣衫的瘦女人低声对另一中年妇女道。
“谁啊?”那女人瞅了瞅四周,凑近问。
“就是二楼住的那个学生咯,他姐姐开裁缝铺的那个,听说被打死了,尸体扔黄浦江里,怪惨的哩。”瘦女人一边洗菜一边道。
另一女人唏嘘道:“阿弥陀佛,这年头做什么不好偏去做什么共党,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平时看着那小孩挺乖的嘛,还是交通大学的,啧啧啧……可惜了。”
“唉,他姐姐挺可怜的,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死了,这几日我看她呀除了做饭都不出门的,哎呀,该不会她也是共党吧?以后可得少跟她说话……”瘦女人说着瞅了瞅那扇紧闭的门。
旁边的女人连连点头,“对对对,这种不清不楚的人可得躲远了,别牵连了咱们……”
那女人正欲继续说,却被瘦女人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眄了一眼示意不要说话。
只见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清瘦的女子,那女子的眼睛下面顶着两团青色,眼睛有些凹陷,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面色有些泛黄。她的步子飘忽不定,摇摇晃晃地走到过道上自家炉灶前,有条不紊地生火做饭。
不一会儿,行道里便弥漫了香气。新搬进来不明情况的主妇路过时顺便说了一句,“红烧肉烧得刮好哩。”见叶子衿也不理会,只专注烧着菜,觉得她眼神有些奇怪,忙不跌地走进自家屋子关上了门。
叶子衿端着做好的红烧肉进了屋,桌上摆了两只碗和两双筷子。她将菜碟放到桌上,转而笑着对空床道:“子峥,过来吃饭了,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随后她也坐了下来,不停地给那只空碗里夹菜,“子峥,你要多吃一点,学工程画图辛苦,身体得有个好底子,我看你还是太瘦了点儿。”
叶子衿就这样笑着望着空空的椅子,耐心地说着话,直到那只碗里已经放满了肉和菜她才停下。
她见盛不下了,又扯唇笑道:“子峥,是不是姐姐做的红烧肉不好吃呀?你是不是喜欢吃甜一点的,姐姐下次一定记得多放一勺糖。”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声,吹得窗台的花草簌簌作响,屋内漂浮着淡淡的水仙清香,那盆金盏玉台又冒出了几个小花苞。
叶子衿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睁大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出神地望着那把空椅子。
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汪新雨走了进来,连着这几日悲痛和失眠,她也憔悴了许多,可是汪新雨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还要照顾叶子衿。
汪新雨见桌上放了一盘红烧肉,肉已经凉了,颜色有些暗,酱汁也变得浓稠了些。汪新雨知道,叶子衿还是一口也没有吃。
她强忍住眼泪坐到叶子衿身边,叶子衿木然地侧过头看了看她,眼睛里忽然闪现一丝惊喜,随即又高兴地对着那张空椅子道:“子峥,你看新雨来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多少吃一点吧,姐姐保证下次做你爱吃的味道。”
汪新雨眼圈红红,强挤出一丝笑道:“子衿姐,你看子峥已经开始吃了,你也吃一点饭好不好?”
叶子衿没有反应,仍是痴痴地看着那只碗。
汪新雨心如刀绞,她不仅要接受子峥遇害的事实,还要照顾精神有些失常的叶子衿,每当看到叶子衿这副模样,她的心就痛得拧在一起。接到噩耗时,她们都难以置信,都以为是小虾弄错了,可是她们苦苦等了一天又一天,还是不见子峥回家,心里也渐渐绝望了。熬到第三天时,叶子衿彻底崩溃了,高烧烧了整整一夜,苏醒过来时叶子衿却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每天不吃不喝只做一件事,便是给子峥做红烧肉。
“子衿姐……你也吃一点好不好,你这样子峥会难受的……”汪新雨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落。
叶子衿目光涣散,眉头微微皱起,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脸庞,本来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尖的瓜子脸,汪新雨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再这样下去叶子衿真的是要陪子峥去了。她端起叶子衿面前的碗,夹起一团米饭递到她唇边,笑容无力道:“子峥说你做的红烧肉很好吃,他让你也尝一尝。”
叶子衿僵硬地张开嘴,汪新雨欣喜得手都在颤抖,忙将米饭喂进她嘴里。
叶子衿只含着米饭既不嚼也不咽,目光呆滞地望着盘里的红烧肉。忽然“哇”地一声,侧头将嘴里的饭都吐了出来,吐完后还不停地干呕着。
汪新雨惊慌地抚着她的背,泪流满面道:“子衿姐,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子峥他真的走了……即便再生不如死,即便再痛不欲生,我们也要咬牙坚持下去……我不甘心他这样白白死去,我们还可以帮他完成很多事情……”
叶子衿死抓着汪新雨的衣角不放,眼里满是惊恐,高声喊道:“不要!求你们放了子峥,他跟帮会没关系,他也不是共党,你们不要抓他,不要!”
汪新雨被叶子衿大力拽着,她想要安慰却被叶子衿猛地推开,她险些摔倒在地。
“子衿姐,你别担心,没有人抓子峥,没有人来抓他……”汪新雨试图慢慢接近失控的叶子衿。
门忽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见叶子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
“孟老板,子衿姐她还是不肯吃东西……我担心这样下去……”汪新雨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对进来的孟昊翔道。
孟昊翔走到叶子衿身前,叶子衿却越加激动起来,一直嚷着不要抓子峥之类的话。孟昊翔不由分说一把将叶子衿抱起,任凭她发了疯似地挣扎和捶打。
自从她发烧醒了后便整天在医院里叫嚷着要回家,还几次拔了针管试图逃跑。医生建议将她送回熟悉的家里休养,说是有助于精神恢复和情绪稳定。没想到连着这几日,她的身体一天天瘦下去,精神也时好时坏,病情却没有什么好转。除了每天做饭的时候看似正常一点,其余时间则一概发呆不说话。今天孟昊翔与医生交流后过来看她,一进门便见她情绪十分激动,越来越担心这样任其发展下去会加重病情,于是毫不犹豫地抱着她下了楼。
在叶子衿的反抗和哭闹中,三人到了赫尔斯医院,医生给叶子衿打了镇定剂,她才安静地睡了过去。汪新雨看到孟昊翔脖子上的抓痕和手臂上的咬痕时,心里十分动容和感激。自从子峥出事后,孟昊翔一直守在叶子衿身边,发高烧的那天夜里,他更是一整夜都守在叶子衿的病床前照顾。
孟昊翔见之前叶子衿对医院极为抵触和抗拒,于是决定将叶子衿带回自己家中照顾,有贺嫂的帮忙,应该比放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况且汪新雨不可能每时每刻陪在她身边。
孟昊翔征求了汪新雨的意见,汪新雨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毕竟孟昊翔是帮会的人,而且自己对他还不是十分了解,于是提出让小月也住进孟昊翔家中帮着照顾,孟昊翔立刻同意了,下午便派了阿成去接小月。
叶子衿入住孟昊翔家的第一天还是一切照旧,不过要靠镇定剂才能入睡,依然准时做红烧肉只是她自己一口不吃,孟昊翔只能强行灌些汤羹和米粥让她进一点食。好在贺嫂和小月一直在旁悉心照顾,她能吃得下一点东西后,脸上气色好了些。只不过在第三天,叶子衿突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