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戏言戏语(1/1)

沈康同一家来上海的这段日子里,小月和小武为了缓和沈康同与师父的关系,主动把房间腾出来让他们一家人住一起,而他们则在铺子里住,小月睡裁床小武打地铺。裁缝店的所有活计便落在了叶子衿和小月小武身上,由于叶子衿继承了沈师父的手艺,一些重要顾客的旗袍需要她亲手缝制,小武和小月只能帮她干些杂活。

这天,桂香带着小家琦来铺子里玩,小家琦见到叶子衿便一脸不高兴,他做了个鬼脸又刮着腮帮子道:“羞羞羞,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的梨膏糖和海棠糕哩?”

叶子衿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答应过小家琦的事情,忙道歉:“对不起哦,给忙忘了,我今天晚上就买给你好不好?”

小家琦哼了一声,不屑道:“不用了,我爷爷都已经给我买了。”

叶子衿笑了笑,道:“大圣饶过我这次好不好?下次我一定记得。”

小家琦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叶子衿脸上转了一圈,小手叉腰道:“好吧,看在你给我果子丹的份儿上,就饶你这小妖一次,哼……”

桂香戳了戳小家琦的脑门儿,斥道:“没大没小的,怎么跟你子衿姐姐说话的。”

“没事没事,小孩子说着玩的。”叶子衿笑着摸了摸家琦的头。

桂香没好气地看了小家琦一眼,转而又微笑对叶子衿道:“我现在要去集市买点东西,叶姑娘能帮我照看下家琦吗?我听说上海人多的地方拍花子也多,所以不敢带家琦去集市。”

这句话似一根针了无声息地刺进了叶子衿的心,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行,桂香姐你去吧。到了集市买菜只管往下砍价,那些买菜的小贩听你是外地口音,一定会抬价的,你不要让他们坑了去。”

“嗯,叶姑娘真会过日子呀,孟老板可真有福气。”桂香笑了笑又继续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到时一定要通知我们吃喜酒哦。”

叶子衿一愣,忙摆手道:“我们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桂香见她面红耳赤,只当是姑娘家的羞涩,也不再让她为难,遂岔开话题道:“我去买些川贝,再选些雪梨回来炖。难得老爷子这几日有些胃口了,也肯跟我们在一桌吃饭了。”

叶子衿目送桂香离去,可是接下来却犯了难,小家琦在铺子里东跑西跑,她又不能每时每刻看着,小月小武手头上都有活计要忙,她自己更是不能闲下来。

想了一会,总算想到一个可以让家琦安静下来的法子。

叶子衿找来纸和笔,教小家琦写字。家琦瞅着新奇,也认真地跟着学起来。开始写他自己的名字,写烦了就写他爹娘的名字,再者就是沈师傅的名字。不过小家琦将这些名字通通写了一遍就写腻了,咬着笔杆子对叶子衿道:“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样儿的呢?”

叶子衿拿起毛笔,在泛黄的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小家琦迫不及待地夺过笔去写,不过只会写前两个字,第三个字怎么都学不像,他气鼓鼓地扔了笔,嘟嚷道:“你的名字怎么这么难写,我以后就叫你叶子姐姐好了。”

叶子衿无奈地耸耸肩,只好依着他道:“好好好,你怎么叫都行,你能乖乖练字了吗?”

小家琦嘟了嘟嘴,想了会儿道:“你再告诉我那个大哥哥的名字怎么写?比你的难写还是容易些?”

叶子衿笑了笑,道:“你确定要学?可别后悔哦。”

小家琦认真地点了点头。

叶子衿提笔又写下了孟昊翔三个字,小家琦看得目瞪口呆,大惊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看不懂看不懂,怎么写的?”

叶子衿耐心道:“你先把简单的字学会,然后再拼凑起来就会写了,你看,先练‘子,皿,曰,天,羊,羽’这几个字就行了。”说完便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这几个字。

家琦看得入神,叶子衿将笔给他后,他竟一心一意地练起来,样子既专注又可爱。

叶子衿暗自松了口气,总算安顿好了这只小顽猴。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铺子。柜台的小月怯怯地道了声:“阿成哥,你来了……”

叶子衿一见是阿成,心里不觉一紧,他来做什么?

只见阿成将一个红色纸包的东西放到柜台上,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曲四爷从北平带回来的驴打滚,他分了我一点儿,我就拿来给你尝尝。”

小月低着头,两颊泛红,收下东西轻声说了句谢谢,二人一时尴尬得没再开口。

阿成见叶子衿也在,这才想起了正事,于是走到叶子衿面前客气道:“叶小姐,翔哥晚上想请你吃饭,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谈。”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托你转告的?我晚上还要赶工做旗袍,你替我谢过他,饭就不必请了。”叶子衿断然拒绝道。

阿成面有难色,道:“翔哥说是关系到沈师傅的事,叶小姐你务必要去呀,他还说要当面谈才行。”

叶子衿有些纳闷,既然是关于师父的事有什么不能托人转告的,孟昊翔的行事风格一向捉摸不定,她一时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想到是和师父有关,叶子衿也不能再拒绝,只好先答应下来。

阿成走远后,小月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将阿成送给她那包点心打开,捧着驴打滚走到叶子衿和家琦身旁,略带羞涩道:“子衿……你也尝尝……”

叶子衿扫了一眼裹着黄豆面的豆沙馅驴打滚,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块递给眼馋已久的家琦,然后对小月道:“你留着慢慢吃吧,我送你的云芝云片糕看来是比不上这驴打滚的一半香甜了。”

“子衿……”小月说着又红了脸。

傍晚铺子收工后,阿成接叶子衿到了一家名为紫云楼的粤菜馆子吃饭。阿成告诉她这家店是广东人过来开的,粤菜做得很正宗。

还未推开这间叫作“俪兰轩”雅间的门时,叶子衿已经听到了一阵咯咯的笑声。

她轻敲了几下门然后推门走进去,惊讶地发现除了孟昊翔之外,沈康同一家也在里面。

小家琦见她愣在门边,朝她挥了挥小手埋怨道:“叶子姐姐,你再不来我都要饿死了!”

桂香好笑地指了指小家琦碟中的碎鸡骨头,道:“你还饿呀,刚才那只凤爪是谁吃掉的?”桂香一边说一边招呼叶子衿坐到她身边。

孟昊翔对一同进来的侍者吩咐道:“可以上菜了。”

侍者恭敬应了声,不一会儿各类陆陆续续上齐了,小家琦看得两眼直放光。

孟昊翔举起酒杯开门见山道:“今天这顿饭一来是为沈大哥一家接风洗尘,二来是为了庆祝沈师傅终于同意去西洋医院。”

沈康同与孟昊翔连饮了三杯,满口言谢道:“昊翔,啥都不说了,话全在这酒里了。”说着又仰头干了一杯。

叶子衿又惊又喜,问道:“师父当真愿意去了?是沈大哥你劝动了吗?”

桂香一边给小家琦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一边道:“他劝也没用,倒是孟兄弟的话管用。他只告诉老爷子说肺痨不医治容易传染给小孩,又找来了个留过洋的大夫给老爷子说了一番这病的厉害,老爷子最后同意了。”

小家琦咬了一口虾饺,鼓着腮帮子道:“我也有功劳的,我有劝爷爷去看病!”

“好好好,你功劳最大。”桂香疼爱地摸了摸家琦的头。

饭桌上有了小家琦这个开心果,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家琦津津有味嚼着紫金酱凤爪,忽然一本正经对孟昊翔道:“大哥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哦。”

“哦?什么东西?”孟昊翔饶有兴趣道。

家琦吮了吮手指,道:“今天叶子姐姐教我写字,她教了我写你的名字,我写好了一张,明天给你。”

“好。”孟昊翔答应时看了一眼叶子衿,叶子衿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埋头安静地喝着一碗鱼生粥。心想这小鬼头断章取义,明明是他主动要她教写孟昊翔的名字,如今却赖在了她头上。

吃过饭后,孟昊翔邀请了沈康同一家去丹桂茶园听戏。叶子衿本想回家,小家琦却硬拉着她不放她走,叶子衿只好看在沈康同一家的面子上跟着去了。

丹桂茶园的人一见是孟昊翔来了,一路恭维着地将他们一行人引到了楼上的包厢。侍茶的人也很有眼力见儿,乌木漆的桌案上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干湿果碟,烟卷茶具,茶也添得勤快。

沈康同很喜欢听戏,叶子衿从桂香口中得知沈师傅的祖籍其实在广州,沈康同从小就爱凑热闹听戏,在北平靠着给戏园子做木活总能蹭上几场戏。台上正上演的是《玉堂春》中《女起解》一出,唱苏三的是上海正红的梅朵阿顺班的名角白玉梅。

沈康同听得摇头晃脑,时不时手指击节跟着哼唱几句。家琦在桂香怀里吃果脯瓜子,桂香听着戏台上旦角叫的那声长长的“苦啊”时,眼中似有一丝哀戚之色。

这时,阿成忽然走到孟昊翔身边,俯身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孟昊翔起身对沈康同打了一声招呼,便跟着阿成绕到另外一边去。

叶子衿留心看了一眼孟昊翔去的方向,赫然发现对面的包厢里正坐着梁啸川,他旁边还有两位时髦年轻的佳人相伴。一想起那日他对汪露秋一片深情,再看到他现在的左拥右抱,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叶子衿只觉得恶心。

当一处戏快结束时孟昊翔才回到座位,他依旧一副淡定自若地模样,时不时侧过头听沈康同兴致勃勃地讲戏。其实孟昊翔并不太懂戏,根本没听那小旦在台上伊伊呀呀的唱词,只是趁机时不时看向叶子衿那边。

一出戏唱罢,观众席喝彩不断,孟昊翔顺便问了叶子衿一句,“叶小姐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叶子衿看着空荡荡的舞台,莞尔道:“唱得很好,只是这故事有些俗套。”

“哦?怎么个*?这《玉堂春》可是声名在外,我百听不厌,呵呵……”沈康同意犹未尽地喝了口茶。

叶子衿道:“虽然这故事结局是圆满的,但苏三的苦是她自找的。她既天生丽质一腔才华,怎么会不明白欢场多薄情的道理。王景隆中了进士怎么不立刻去找筹钱助他上京赶考的苏三?非得等到出任山西巡按的时候才知道苏三犯了死罪。后人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就说他是好的,怎知道他中进士时是怎么想的。”

沈康同头一回听到别人这么说这出戏,呵呵几声道:“小师妹讲得很独到啊。”

孟昊翔嘴角浮起一丝笑,道:“我看你应该去点一出穆桂英或者樊梨花,挥刀舞棍的戏适合你看。”

叶子衿听出他话有嘲讽,只装作没听见,并不理会。

这时,咚咚锣鼓声响起,一出新戏《墙头马上》开始上演。

孟昊翔见叶子衿面有倦色,似乎对这出戏不太感兴趣,他随手翻了翻戏文,道:“这次是一出情真意切的戏,叶小姐怎么好像不太爱看?”

叶子衿微微一欠身,道:“我对才子佳人的戏不怎么喜欢。”

沈康同越来越觉得这小师妹与众不同,道:“好多小姐太太都爱看这出戏,你怎么不喜欢呢?”

叶子衿放下手中茶盏道:“才子佳人的故事固然好,只是我不太能理解,那些戏文里的千金小姐见了个英俊的男子,然后那男子再写上几首情诗,二人就私定终身私奔了,这未免太过于轻率。为了一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连家和亲人都不要了,哪里有知书达理了。若是每个男人都那么痴情,又怎么会有杜十娘,王宝钏的故事。”

沈康同点了点头,道:“你这样说倒是有点道理,不过管他哩,戏文是这样唱的,我们就这样听呗,图个乐子而已。”

孟昊翔漫不经心道:“叶小姐这样说好像是觉得男人都是负心汉一样,是有什么男人曾经得罪过你?”

叶子衿扫了他一眼,知道他话中有揶揄,冷声道:“没有,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至于有的男人是不是负心汉,要看后人怎么粉饰了。我只知道写‘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个诗人在妻子死后就另娶了,可后世还不是很多不知情的人吟诵这句,赞他痴情。”

叶子衿说完低头给家琦剥瓜子吃,不再言语。

沈康同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小师妹真是能说会道,我以前只听戏文,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呵呵......不过呀,糟糠之妻万万弃不得,否则这人便是没良心,迟早要遭报应。这男人也不都是喜新厌旧的,小师妹不用担心,我看昊翔不是那样的人。”

叶子衿脸刷地一下红了,原来沈康同夫妇都以为她和孟昊翔......

孟昊翔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听戏之余还与对面的梁啸川举盏示意。

桂香忙用手肘碰了沈康同一下,沈康同会意地一笑而过,只继续喝茶听戏。

只听台上的李倩君娓娓唱道:“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籍,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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