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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一章 山西归政 武工队下乡(1/1)

四月已过一半,李宏德很着急,他已经在静乐县城待了十来天。不仅为不办事吃闲饭急,还为这时节急,眼下已是春耕最后时日,静乐县若还安定不下来,就是一整年的麻烦,他是农人,对这事格外上心。除此之外,另一桩急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可太原府光复不久,诸项工作还未展开,相应人手未完全到位。大量恐怖传言从河东道传来,让府下州县人心惶惶,民人抗拒新朝之心很重。没有周全卫护,英华静乐县官府也不敢让他们这些还乡客下到乡间冒险。

还好,先是大批黑衣调入静乐县,接着红马甲也来了,见着负责自己这一乡的镖队头目,李宏德惊喜交加:“老胡!怎么又是你?”

老胡咧嘴一笑:“念着李乡官你呗……”

李宏德直愣地问:“不是在河东道当猎手么,生意不好做?”

老胡有些尴尬,掩饰如此明显,连李宏德都觉出了不对:“南边差不多料理干净了,就来太原继续保李乡官这趟镖嘛。”

不愿接触李宏德的目光,老胡一边招呼部下安顿,一边心道:“再不走,老子就走不脱了。”

之前平阳府城外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四月初五,城外荒林,成千上万人围观着一批批人被黑衣押到挖好的深坑前。

第一批是三光政策的清除对象,旗人包衣,地方酷吏,负隅顽抗的乡绅豪强等等,上百人被历数罪状,明正典刑,排枪轰鸣,惊飞一林鸟雀。

第二批就是什么救**、卫清会之流,也即唐大唐二一类人,唐二很幸运。被划为受裹挟的民人,发配给红马甲协助工作,唐大与两千多人被判本道三年劳役,干修路架桥等社会工程。而贼匪里的大头目以及犯有人命案子的穷凶极恶之辈。则被集体处决。这一批人有四百人之多,一串串牵到坑前,一串串枪决,围观的本地民人被震慑得低呼不断,个个脸色煞白。

第三批也是贼匪,不过来历就很古怪了,如果说救**之流是看不清大势。还想抱着满清大腿混水摸鱼的贼匪,这些人就是看清了大势,转而想抱着英华大腿混水摸鱼的贼匪。

这些人找来红布剪出马甲,草草涂抹些字样,就冒充红马甲四处行凶作恶,其中也夹杂着大量清算旧日仇怨的暴力行为,让本已渐渐稳定下来的社会秩序再度沸腾起来,普通民人对英华的印象极度转坏。

河东道置制使田英的对策也很直接。强调令出官府,禁绝私法。一面督着地方加强收缴火器,清查户籍等管理措施。一方面严厉打击冒牌红马甲。这一日,在荒林里伏诛的冒牌红马甲也超过二百人,当地人心也为之一稳。

这三批人都跟老胡无关,甚至不少冒牌红马甲还是他的镖队抓获的,可第四批枪决的人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如此大规模地征调镖师乃至地方警差入山西,扰民乃至害民之事终究难以禁绝,第四批人有二十多正牌子红马甲和几个黑衣,他们犯的事形形色色,总结起来都是不尊军令,谋财害命。

三光政策给了红马甲极大权力。即便有监察使衙门、置制使衙门和县官府核对三光政策的执行对象,审查执行过程,还有事后追责的程序,还是挡不住某些人的炽热欲念。

就如老胡镖队的文书所言,那些事想干也没人拦你,可想别人替你遮掩。就难于登天。红马甲、黑衣以及入山西的官员,一举一动不仅有同伴相互盯着,有上级和监察盯着,跟着来的大批国人也都虎视眈眈,犯事的人绝少能逃过法网,罪行轻的被清退回原籍立案审判,罪行重的就按军法处置了。

老胡在处置曲平方家时曾经闪过邪念,但也只是邪念而已,之后本跟那方家没什么瓜葛了。没想到冒牌红马甲兴起时,那方员外还以为自己要被穷治到死,慌不择路地再找到老胡求其庇护。老胡都没想明白,为何到最后,方员外的大女儿,也就是他亲手抢劫过的姑娘会上了他的床,跟他滚了一夜床单。

监察着手整肃红马甲时,老胡吓得魂飞魄散,他这事怎么看怎么像挟势逼奸……天可怜见,方大姑娘瞅着自己的眼瞳秋水满满,跟自己分明是情投意合嘛。

镖队文书小霍搂着方二姑娘说,娶了人家就好,老胡郁闷得喷出一口老血,你小子是光棍倒无所谓,老胡我可是妻儿齐全呢,妾?就算方大姑娘愿意,家中的母老虎会愿意?

方大姑娘倒是有良心,在监察前为他遮护着,可一日呆在平阳,就得一日面对方大姑娘的逼宫,老胡左思右想,只能以公务在身,不能久留的原因,从镖局那再讨来了卫护静乐县还乡客的任务,带着镖队仓皇北逃。

“可方二姑娘跟来了啊……”

老胡不愿细说,小霍跟李宏德一阵耳语,就把老胡的底泄了,李宏德还为老胡担心起来。他不得不深究此事,他发急的第三桩事,跟老胡可是一个性质。

乡下人就出不得远门,一出门就变坏了……

李宏德在静乐县城闲待了十多天,伙食免费,住宿免费,衣服都有发的,揣着的薪饷就没处花。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有胆子跟着同僚跑到青楼去了,还舍尽银子,赎了伺候自己的那位清倌。

三光政策之下,山西士绅豪强杀的杀,跑的跑,遗下了诸多产业,侍奉他们的丫鬟侍女们就是其中之一,不少都因身无长技,不得不自卖入妓寮,李宏德遇上的清倌就是一个。李宏德老实忠厚,觉得姑娘遭遇可怜,而自己夺了人家的处子之身,怎么也得搭把手,毅然舍财赎了这姑娘。

可他也是有妻儿之人,还是个穷苦人,娶妾什么的绝不敢想,就只求这姓潘的姑娘能得自由身。潘姑娘好不容易攀上一张长期饭票,岂愿就此放手。非要随他进退,哪怕回陕西都无惧,这几日正努力作他的工作,让他痛并快乐着。

李宏德是花钱招来麻烦。而老胡却是人家自己贴上去的,仔细看看老胡,还别说,老胡这光头,这胡渣,这犀利的眼神,这不羁的邪笑。倒还真有几分招蜂惹蝶的本钱。

“大丈夫志在天下,岂能纠缠这些儿女情长事!李乡官,咱们办正事吧,多少老百姓正翘首以盼,就等着你这李青天去解救他们!”

老胡义正言辞地叱喝道,再颇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也让李宏德心中大定,没错。公务在身,拖过一阵,麻烦也许就烟消云散了。

四月十七日。老胡镖队护着李宏德等还乡客结成了武装工作队,下到静乐县乡村,开始了艰巨的清乡工作。

英华在山西实行军管,官府暂时只到县。乡之下事务在维持旧世秩序的基础上,逐步向今世靠近,作铺垫工作的就是这些还乡客。他们负责稳定县下乡村秩序,拉起新的自治秩序,并为县里进行田亩人口清点造册作好人心准备。

在本是夹山都的夹山乡,李宏德找到了他的族人,靠着父亲和祖父的名头。他获得了族人的初步信任,可当他开口要族人帮着招呼乡中百姓时,如官老爷所说那般,麻烦来了。

“小七,你是说,要我们当里排。再去找甲首户,把钱粮收起来么?这事谁敢办啊?县里的大老爷跑了,可都里的小老爷还在啊,往常钱粮赋税都是他们办,我们插手,嫌活得命长啊……”

“报田产丁口这事是要得罪死人的,你是把咱们往火盆里推!”

“把丁壮召集起来,帮他们寻生计?听说你们朝廷在南面杀得血流成河,村里的丁壮之前不是在大清朝廷的团练乡勇名册上,就是入了这个军那个会,要保大清反大英的,他们要听着,会以为是在给他们寻死路吧?”

英华在太原乃至山西更北处的民心就是这样,太原陷城,穆赫德身亡,尹继善带着满人和包衣们逃入直隶后,原本烽烟四起的贼匪团伙也消散大半,红衣的悍勇,红马甲和黑衣的心狠手辣,的确震慑得民人身心瑟瑟。可现在河东道以北,满清地方官府也基本解体,民人对英华顾忌重重,抵触颇深,严重阻碍了英华掌控地方。

李宏德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他就照着官老爷的训示,将前景一一道来。

登记田亩丁口,就免一年皇粮和身丁米钱,第二第三年还轮流免皇粮和丁口钱。

登记在籍,就有多家低息民贷公司可以选择,青苗钱有了着落,不必受乡间大小老爷的盘剥。

这一乡都安稳下来了,在官府那落了底,官府就会开始办很多事,建蒙学、医院、修路,商人也会一**来作买卖,只要勤快肯干,日子很快就能好过起来。

真觉得这里过不下去日子,还有太多地方可以去,西域、南洋甚至东洲,都提供了优惠贷款,帮着去异乡安家置业。去就送几十甚至一百亩田地,能挣多大富贵就看自己的本事。

“我在陕西就是个穷种田的,有本事的去了南洋,去了西域,早就发达了,就我最没用!可我还是积了三十亩田,起了两进屋子,能供儿子上县学得秀才。不是瞅着来山西能拉一把家里人,能挣些银子,我才不走这一趟!”

族人依旧怀疑,这也可以理解,这等好事怎可能落到他们身上?李宏德气愤不已,他觉得自己这一趟已经亏了,不仅亏了银子,还亏了人心,现在还遇着这般顽冥不灵的族人,如果剖心自证能不死,他多半已经拿刀子捅胸膛了。

“招呼乡亲们说说这些事倒是能办到,可有多少人信,这就难说了,终究不是官老爷说话……”

族人倒是被李宏德的气度给镇住,开始有些相信了,但李宏德想通过他们,把一乡人都组织起来,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

不等李宏德说话,老胡呲目低喝道:“怎么不是官老爷!?李乡官就是我们的头!他说的话就是大英朝的律法!李乡官上面就是新来的大英知县老爷!”

族人被吓了一哆嗦,再重新打量李宏德,目光已完全不同了。

“老胡啊,我这乡官。就是个牙人,可不能当真啊。”

趁着族人商议的功夫,李宏德扯着老胡抱怨,他哪有这么大担当。

路上老胡也知了李宏德在这里的烂事。两人关系已很铁了,见李宏德颇是惶恐,老胡恨铁不成钢地道:“老李,这般机会你就不使劲抓着!?你在这夹山乡能立起权威,帮着官府收了这一乡,官府还舍得放你回去继续种地?”

他指向那群正低声嘀咕的族人,不屑地道:“别当这里是陕西。这是山西!这些人满脑子还是以前那一套,格外怕官。你就顺着他们的性子办不好?知县不是给你们发了蓝袍子和乌纱帽么,你们这还乡客就是官啊!”

当然是官,英华的官多着呢,蒙学的夫子都有从九品官身,李宏德是习惯了英华国中县官不如现管的情形,不觉得官老爷说话多顶事,更不觉得自己这种替官府临时办差的人也是官。老胡这一提醒。他骤然醒悟。

“有人捣蛋,还有我们在,怕啥!?你是官老爷。我们就是差老爷。”

老胡再点明了他们这武工队的性质,李宏德心中更热了三分。可炽热之余,纠结也同时上头:“这么一来,那事是越发交代不清了。”

老胡也是一怔,方大姑娘的颜容又涌上心头,也不由自主地一声长叹。

族人商量完了,李宏德的小叔爷又代表大家过来交代,称呼变了,态度也恭谨了,可脸上还浮着忧色:“小七爷。我们是想帮衬着您啊,可夹山都里,好几家大户都把持着田地银钱,瞧着朝廷这些法子,是从那些大户手里夺食,咱们站出来为朝廷说话。就得跟那些大户斗,咱们怕啊。”

这也是英华掌控山西的另一层障碍,尽管晋商豪强和满人包衣都不在了,可这里的基础还是旧世的。山西土地相当集中,自耕农偏少,大多数都是半自耕农乃至佃农。英华要越过乡间地主直接掌控基层,就是以国家机器直接粉碎旧世社会底层结构,而在英华国中,这种变革是以经济、思想和行政改制等一系列举措,在十多二十年里逐步完成的。

老胡再豪壮地道:“怕!?那些大户才该怕!”

李宏德脑子也灵醒了:“我们大英朝官府都要下到乡里,日后乡里不仅有官,还有代民人说话的乡院。总之有本事有胆子出来担事的,都有前程。谁先站出来,谁就是以后在乡里说话算数的人。我终究是外乡人,在这里留不住的……我就是奔着拉家里人一把才来的,这个……”

虽懂得封官许愿,话还是说不利索,族人代表是他的三叔爷,却品全了这话的意思,花白胡子一下撅起老高,混浊的眼瞳里也透出光彩。

就这么着,李宏德的族亲,就是几家李姓半自耕农乃至全佃农的人家集合起来,以李宏德为核心,在这夹山乡红红火火开干了。

最先自姻亲密友下手,再找他们的姻亲密友,发动起来后,再在乡村一家家登门解说,不多时,工作已作遍全乡各村。

四月二十二日,“夹山都第一次父老乡亲全民大会”就在乡里的赶集场子里办起来。大家对李家许下的承诺都还半信半疑,要聚在一起,亲耳听到英华官老爷的告谕。

当日来了上千妇孺老弱,丁壮还是不敢全到,就来了二三百,但这已代表了全乡二三十个村子上万人。

知县说其他乡也在搞大会,连他在内,全县所有正式官员都要下乡,没办法来夹山乡。知县认为,李宏德能不靠官府,这么短时间就把工作推进到了这一步,能力肯定是够的,其他还乡客就差得多了,必须要正式官员手把手护着。所以呢,李宏德,就你自己宣讲吧,你行的,官府相信你!

相信我?我该相信谁?

李宏德吓得差点尿了裤裆,这么大阵仗,他何曾经历过?即便老胡百般鼓励,他都如屎壳郎一般,执倔地抱着那股畏惧,坚决不肯出面主持。

老胡气得不行,他虽将李宏德比作官老爷,自己是差老爷,可实际他们镖队跟李宏德是合作性质,李宏德搞不定夹山乡,镖队也要扣考评。

他怒道:“总不成我上台吧……”

看看山大王气度十足的老胡,李宏德心说,你上去了,这夹山乡怕是再不信大英朝廷了。

“李乡官你就镇台子,我来讲具体的条令法文吧。”

镖队里的小霍挺身而出,李宏德强自振作,终于接受了这方案。

这一日,穿着绣有鹌鹑的蓝袍官服,头戴招风双翅乌纱的李宏德上了台子,面对一千多民人,真如一只憨头鹌鹑般,憋了半分钟,才涨红着脸,挤出一声高呼:“乡亲们——!”

这一嗓子如鲤鱼跃龙门,推着李宏德一颗心稳了下来,开始背起知县之前的训词,等他宣讲完毕下台时,乌纱翅膀左右摇曳,还真有一丝官气上身了。

接着是红马甲小霍上台宣读各项政令,大会一边开着,一边还有民人涌入,到政令宣读完毕时,集子的晒谷场里已挤了不下两千人。除妇孺老弱外,还有不少丁壮,甚至能见套着直筒大褂的读书人,那几个书生用网巾兜住刚剪了辫子的脑袋,双手笼在袖子里,就冷冷地看,冷冷地听。

场中秩序井然,民人都很安静,从表面上看,蓝衣官老爷,红马甲,还有从县里调来助阵的一队黑衣,就这么个草台班子,竟然也有了官府之威,收了夹山一乡民人的心。

就在鞭炮鸣响,“大英山西太原府静乐县夹山乡公所”的牌匾挂上集子里最大一座屋子时,异变骤生。

“这个官府是要拆了人家,分了田地,让大家都没得饭吃!”

“去西域和海外就有百亩田地?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就是要哄着你们上船,然后拐到矿山里去做奴工!”

“免什么皇粮,现在说得好听,等大家田亩丁口都交代上去了,官老爷嘴一张,什么杂派都下来了,绝不能信他们的!”

本是无比安静的人群里,有人振臂呼喊着,正是那几个读书人,他们就来自乡中大户人家。

读书人一鼓噪,其他民人心中的疑惑也被引燃,纷纷鼓噪起来,杂物如雨点砸向红马甲、黑衣,李宏德一身碧蓝官服,更是众矢之的,片刻间就挂了一身烂菜叶。

“别!千万不可!”

老胡被半截砖头砸中,头破血流,怒火高炽,正想拔枪,李宏德却一把扯住,语气坚决地喊着。

大户反击了,可这反击不是用刀枪直接来,他们也无胆硬来,而是鼓噪起民人。李宏德所受培训里严厉强调过,他们这些还乡客绝不能动武,也无权动武。

李宏德无权,老胡头脑清醒后,也是不敢,平阳府城外的景象还在他脑子里晃着呢。

可眼下怎么办呢?退倒简单,可李宏德的族人就算是被坑了。这夹山乡也算是前功尽弃,对官府来说只是小挫,可对李宏德和老胡这个镖队来说,却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李宏德不愿放弃,鼓足了心气,带着本乡族人以及交好乡亲,努力维持着秩序,同时还在竭力解说,跟那几个读书人的言论针锋相对,逐条辩驳。可包括小霍在内,这支草台班子的嘴皮功夫显然不如那几个读书人,局势就此相持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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