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乍醒,柴靖宇睁开眼睛,想要坐起,却浑身酸软,没有半点力气。
这是哪里?自己没有死?也没有变成丧尸?
柴靖宇是北大历史学博士,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刚拿到学位证没多久,生化危机就爆发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病毒,短短三个月里便席卷了全球,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见到活物便如同饿狼见到了血食,群追不舍,不吃到嘴里,便誓不罢休。
经历过生化末日的人,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多么美好,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地狱。柴靖宇曾亲眼看见变成丧尸的父亲将母亲咬死,而他也亲眼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变成了丧尸,更残酷的是,他还得亲手送她上路。从那之后,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可能只是求生的本能和一种生存的惯性而已。
他记得自己被一只丧尸狗狂追,被逼到了一个死胡同里,眼见就要被咬到,突然踩到某个下水盖,下水盖断裂成两半,他顿时便坠落下去,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就突然到了这里。
不见了满目疮痍,不见了丧尸如潮,不见了风声戚戚;只有灯盏通明,只有香风饶彻,只有莺歌燕舞。
柴靖宇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锦榻上,床上是熏香的被褥,屋内正焚着上好的香料,伸手拉开床前珠帘,见到屋内摆着沉香木的小几,上面放着茶壶茶盏。距离床榻一丈多远,立着一道薄如轻纱的山水屏风,隔着屏风透出些许亮光来,隐隐可见一个纤妙的身姿,正坐在屏风背后抚琴,琴曲极是悦耳动听,但柴靖宇却能从这琴韵中听出些许惶急来。
柴靖宇伸手捂住额头,一段冗长的记忆,便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被硬生生塞进了他的脑袋里。
有的时候,人生和睡觉是一样一样的,有的人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有的人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便过去了。
而有的人,眼睛一闭,一个饿殍千里,行尸遍地的末世便过去了;眼睛一睁,一个风雅清丽,雍容鼎盛的北宋已经扑面而来。
北宋!
柴靖宇瞬间便弄明白了,自己现在,居然也成了穿越众中的一员!
以前丧尸病毒尚未爆发的那会儿,他也喜欢在闲暇时看看网络小说,在网络小说里,穿越就像居民小区里的****一样无处不在,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了。刚开始的穿越众,经常是去隋唐,去宋元明清,偶尔也有买错票去了三国那样的乱世的;到后来,穿越者这个职业越来越受欢迎,有了越来越多的新鲜玩法,有人穿越回去变成太监,有人穿越到未来变成机甲生命,还有人穿越到过去变成猫,变成狗,穿越得越来越不严肃。
有时候柴靖宇真想问一句:你们穿越得这么任性,真的好吗?
至于柴靖宇自己,虽然也属于非主流的穿越,但离开了那个死人吃活人,活人吃死人的末世,来到富裕雍容的大宋朝,已经算得上幸运儿中的幸运儿了。
现在是北宋宣和元年,当政皇帝是自创瘦金体的宋徽宗赵佶。
这一年,大辽已经日薄西山,苟延残喘。
这一年,大金如同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这一年,宋江悍然揭竿而起,纵横千里。
这一年,方腊割占东南半壁,自立为帝。
这一年,宋徽宗刚迷上李师师;韩世忠尚未见过梁红玉;岳飞背上光溜溜的还木有字……
柴靖宇附体到一个十八岁少年身上,这少年也叫柴靖宇,是个贵族子弟,不过他的身份,在贵族中也是极为独特。
柴家是后周皇族,柴靖宇正是周世宗柴荣的第七世孙。
宋太祖赵匡胤本是后周检校太尉,在周世宗驾崩之后,便在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逼迫小皇帝柴宗训让位,封柴宗训为郑王。在谋朝篡位这方面,赵匡胤算是古来帝王中有良心的一个,对柴家一直很礼遇,没有像其他朝代的皇帝一样对前朝宗室斩草除根。
宋朝对王爵的控制是很严格的,柴宗训的王爵不可能传给下代,事实上,柴氏子孙世袭的爵位只是公爵而已,现在的柴老公爵是柴靖宇的爷爷,老公爷年过八旬,已经风烛残年,终日卧床不起,家事由老夫人主持。
柴老夫人比老公爷小十岁有余,也已经年近古稀,身体却依旧健朗如昔,公爵府也一直是她主事。老公爷有两儿一女,长子是柴老夫人所生,名为柴树德,次子柴俊义,乃是老公爷的如夫人所生,而柴靖宇正是柴家嫡子柴树德的独子,也是老公爷的嫡长孙。
只不过,柴靖宇的母亲是因难产而死,柴靖宇一出生就没了,而父亲柴树德也在前些年过世了,所以长房这一支就剩他一个,另外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年方六岁,是他父亲的小妾所生,小名暖暖。
本来若是柴树德没有早死,老公爷的爵位便毫无疑问由他来承袭,作为柴树德的独子,柴靖宇自然便是爵位的隔代继承人,所以他自小就被人称为“小公爷”。
但问题是如今老公爷尚在,柴树德却已经英年早逝,长房这一支只剩下柴靖宇一个孙辈,且这小子在治家理事方面是出奇的低能,在吃喝嫖赌方面却是天纵奇才,堪称嫖客中的大宗师,赌鬼中的大学士,败家子中的劳动模范,摆明了要做个普天下赌鬼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这几年更是劣迹斑斑,在浔阳城中恶名昭彰,让老夫人头疼不已;而他叔父柴俊义却是春秋鼎盛,精明能干,这样一来,公爵爵位的承袭便存了疑虑。
柴靖宇回顾这段汹涌而来的记忆,自己这个前身专业败家这么多年,活生生就是纨绔子弟的代言人,欺男霸女是日常活动,偷鸡摸狗是基本技能。但堂堂小公爷眼光是何等高,他欺男霸女,却不欺窝囊怕事男,不霸庸脂俗粉女;他偷鸡摸狗,却非珍奇古玩不偷,非翡翠珠宝不摸,老公爷的好多宝贝字画珍玩,却是没少遭殃,被他偷偷顺了出去,低价卖掉,然后拿出去肆意挥霍。
老公爷是个闲散爵爷,向来就不怎么管事,府内事务都由老夫人处置,柴老夫人对自己这个亲孙子是又爱又恨,她心底希望柴靖宇是个能成才的,不仅要承袭老公爷的爵位,还要为子孙后代守住这份家业,但这柴靖宇名声在外,谁都知道他是浔阳城的“败家劳模”,那么大的家业要是到了他手里,还不跟一泻千里的黄河水一样,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柴老夫人为了孙子的事,也的确是没少糟心。
但柴靖宇并非生来就是个恶少,他幼时由老夫人教导,也是个乖巧伶俐的,虽然身体孱弱,但柴老夫人对他将来成为柴家的顶梁柱充满信心,只是五年前,父亲柴树德出事之后,他便突然性情大变,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从原来乖巧听话的小公爷,骤然就变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混世魔王。
要说这小公爷怎么个混账法,只要在浔阳江头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能说个一二三出来。
这混小子败家的功夫显然是无师自通,老公爷爱玩核桃,柴二爷花了八百两银子,让人找了一对大小和褶皱一模一样的核桃,孝敬给老公爷,老公爷虽然不能下榻,却对这核桃爱不释手。那一日柴靖宇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发了孝心,跑去老公爷房里请茶问安,这孙子难得孝顺一次,老公爷忍不住夸了他几句,对旁边案几上的一对核桃指了指,意思是让孙子把核桃给他拿过来。谁知柴靖宇却以为老爷子让他吃核桃,二话没说就从旁边拿起老爷子的药罐子,三两下将那对核桃砸开了,自己吃了一个,还将另外一个剥了壳,递给老爷子,老公爷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此驾鹤而去。
柴靖宇焚琴煮鹤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柴家孙小姐暖暖自小养着一只狗,模样像极了狐狸,通体洁白如雪,连一根杂毛也无,性情极为温顺。前些日子有个爱犬之人见到,想要千两银子求购,暖暖也没有答允,顿时让这只银狐犬身价倍增,但没过几天,这只狗就丢了,暖暖到处找寻不见,老夫人遣人去寻,却正好撞见柴靖宇正带着两个小厮在那吃狗肉,还恬不知耻地说自己就是想尝尝,价值一千两的狗和别的狗吃起来有什么不同。
爱狗被摆上了餐桌,暖暖自然不依,哭闹了整整一天,大有用泪水冲垮公爵府的架势,柴靖宇狡辩说其实自己也是个爱狗的,只不过和暖暖爱狗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这厮最可恶的,是当着啼哭不止的暖暖,竟硬生生将一盘子狗肉吃得干干净净,倒是暖暖的母亲王姨娘不敢再让暖暖看,抱着六岁大的闺女去找老夫人告状去了。
柴靖宇这个前身虽然坏事做尽,但在这件事情上,竟少有的生出几分惭愧来,事后也颇为后悔,毕竟欺负别人也就罢了,暖暖可是自己的亲妹妹,而且只有六岁。
于是柴小公爷良心发现,决定要赔给暖暖一条银狐犬,只不过这银狐犬本是日本在二十世纪初才正式培育成的宠物犬,在那之前,银狐犬只是偶尔出现,根本不算稳定的品种,哪会那么容易找得到?小公爷请了好多人找,也只找到一只跟狐狸长得像的狗,但皮毛却是灰不拉几,跟暖暖的银狐犬相差甚远。
小公爷一拍桌子,就吼了一声:“你们连布都不会染么?就这一条了!先给我染白了去!”
于是灰狗了变成白狗。
这小公爷打算等狗身上干了之后,就拿去送给暖暖,谁知那只狗被染了色之后,就开始一撮一撮地掉毛,隔日小公爷去看的时候,身上的毛都掉了一大半了,简直就如同起了牛皮癣一样,小公爷大叫晦气,让人将那只狗先放在一个庄子里,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
而这个庄子,是小公爷打算用来安置清韵姑娘的。
清韵姑娘姓宋,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擅长琴瑟,歌舞俱佳,本是东京人士,后来流落到浔阳,正逢浔阳楼诗会,宋清韵抚琴雅奏,技惊满座,亦且容貌绝美,顿时名声大震,被奉为浔阳花魁,多少狎客争献缠头,一掷千金,只为见一见传说中“仙气绝尘”的清韵姑娘。
这当然也少不了柴家小公爷。
这大半年来,柴靖宇这个前身只要手里有了银子,就跑去玉香楼找宋清韵,这厮虽然是个混世魔王,但只干别人干不了的坏事,寻常人都干得出来的坏事,他却是不屑去做的。
这小公爷并非跟其他人一样,一心只想做清韵姑娘的入幕之宾,而是觉得这女子虽然误入风尘,但却是一身仙气,算得是出淤泥而不染。这厮向是个粗苯蛮横的俗物,竟将一个青楼女子,当成了红颜知己,喜欢听她抚琴,喜欢在她闺阁中沉眠,却少有亵渎的心思。
一个月前,柴靖宇去拜访宋清韵的时候,竟见到她暗自抹泪,以为是谁欺负了她,信誓旦旦要找那人出气,一再追问之下,宋清韵才将实情告知,跟他诉说风尘女子的苦处,说她日思夜想,便是想做一个良家女。
宋清韵只是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心思,而柴靖宇却牢牢记在了心间,这些日子朝思暮想,要为宋清韵满足这个心愿。但他虽然是小公爷,可毕竟只是别人尊称,其实一没有爵位,二没有钱财,以前为了捧宋清韵的场,他偷了老公爷的不少字画拿出去卖钱,但往往是价值数千的宝贝,他几百两便卖出去了,所以公爵府上下都防他防得紧,哪里筹得到钱?再说宋清韵名气太大,青楼的老鸨不讨得一个天价,怎可能轻易放人?
后来在喝闷酒的时候,有个朋友偶然说起,说羡慕柴家有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自家若是有这样一个玩意,就算是十万两百万两都不换。
那场宿醉之后,这小公爷竟是鬼迷了心窍,一心想着偷了柴家的丹书铁券拿去换钱。那丹书铁券是大宋开国时,太祖皇帝感念后周幼主禅位有德,赠给柴家的,以保柴家世代荣华。丹书铁券虽是名义上的护身符,但也极为精贵,柴家每代家主都视为立命保身之本,将其供奉在府内祠堂里,跟祖宗牌位放在一起,每日清晨都要上香叩拜。
也只有天下一等一的败家子,才能想到拿这样的东西去换钱,而且目的是为了给一个青楼女子赎身!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厮胆大包天,不仅打了这个主意,还立即付诸行动,竟真的将那丹书铁券给盗了出来。毕竟柴老夫人只防着他去偷老公爷的字画珍玩,没想到这厮居然能把主意打到丹书铁券头上,所以才被他轻易得逞。
那日柴靖宇偷了丹书铁券出来,将自己的尿壶砸成碎片,找了跟丹书铁券大小相仿的一块,放在供奉丹书铁券的神龛上。丹书铁券是用形如瓦块的铁板制成,刻字画栏,以金填之,半予功臣,半留内府,以御宝为合;而那败家子的那块尿壶碎片也是状如卷瓦,黑漆漆一片,上面也有一行行金字,跟丹书铁券颇有几分形似。
柴靖宇偷出那丹书铁券,已经有半个月了,但柴家还是无人发觉。
只因府内祠堂不允许下人进入,只有柴老夫人代替卧病在床的老公爷每日去上香,柴靖宇那块尿壶碎片高高供奉在神龛之上,柴老夫人每日里虔诚叩拜,但人老眼花,这十多天以来,从未曾发现过异常。
直到今日。
柴老夫人打算将丹书铁券和祖宗牌位都擦拭一下,刚将那“丹书铁券”拿在手里,就闻到一股尿骚味,仔细一看,却是半块瓦状的尿壶碎片,老夫人白眼一翻,就抱着那半块尿壶昏厥了过去。
公爵府顿时一片骚乱,老夫人醒来之后,立马下了封口令,禁止将此事流传出去,同时遣人去找小公爷。
老太太这么大岁数,眼睛一转就知道这事情是谁干的,心中唯一期盼的,就是那混账东西还没把丹书铁券出手。
可惜的是,老太太已经迟了一步。
丹书铁券上面的铭文记录着其功用,这东西一般人拿了也没什么用,那小公爷将东西偷出去,才发现是个烫手山芋,根本不好出手,拖了半个月的时间,才两万两银子卖掉,银票刚刚拿到手,就听到了老太太在祠堂晕倒的消息,这厮立马拿了钱直奔玉香楼,为宋清韵赎了身,将她带到了这个位置隐蔽,环境僻静的庄子。
这庄子不算公爵府的产业,而是暖暖出生之后,柴树德交给柴靖宇的,并告诉他这庄子是他娘亲的嫁妆之一,连带有八十多亩的农场,都是单独经营的。那时候柴靖宇这个前身还是个乖少爷,知道自己娘亲死的早,这庄子是她留给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所以紧紧捂在手里,不让柴家其他人知道。
柴靖宇好不容易将那丹书铁券出手,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折腾了一整夜没睡,将宋清韵带到这个庄子的时候,他两眼通红,顶着两只青黑的眼圈,宋清韵便催他先休息。
于是这小公爷听着宋清韵的琴音入眠,醒来之后,就变成另外一个柴靖宇了。
柴靖宇弄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正想起床,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有人压着嗓子叫道:“清韵——清韵——”
这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宋清韵的琴音一停,柴靖宇隔着屏风,看见那娉婷身影站了起来,欣喜道:“文敬!你来啦?”
这声音甜软浓腻,满含柔情和期盼,能听得人骨头都酥了,而柴靖宇却是心头一颤。
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