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杉彤
嘉言的学业越来越紧了,但是她每周都抽几次去看舅舅。不过第四周,他的肚子已经水肿了,和医生商量后,他们决定抽水。但是,水抽出来后黄里带着红。医生也不敢再抽了,征询家属的意见。
表哥白宇上周就从上海回来了,表妹杉彤月底打过一次电话回来,舅母和她说,没事,你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分心,准备高考要紧,记住,高考才是第一位的,不要让我们失望。表妹说,怎么爸每次都不在啊?妈,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舅母说,没事,你爸到外地进货去了,得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挂了电话后,小外婆把舅母拉到一边:“你别怪我说得直白,看开一点吧。看这情况,怎么也不可能撑到明年了,再拖,也就一两个月的事了。你这样瞒着杉彤,能瞒到什么时候啊?她明年才高考呢,你能瞒到那之后吗?”
舅母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反正现在我不能让她知道。”
嘉言在床边给舅舅打扇子,舅母过来说:“我来吧,你休息一下,这都几个小时了。”
嘉言也不逞强,把扇子交到她手里,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空调。上面显示21度,已经很低很低了,屋里陪床的人都冷得打哆嗦,舅舅还一个劲儿喊热,整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像是身体里有一把火。
嘉言快步跑出去,靠在走廊上发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当着病人的面哭出来。
“嘉言。”有人在旁边拍她的肩膀。
拍了两下,她才机械地转过头去。是贺东尧,一身军绿还没脱呢,满身的汗,脸上都是担忧。他知道以后,费了好大劲疏通关系,请了一个月假回来。
“东子,你怎么回来了?”她笑了笑,只是这习惯性的笑容现在很难拉出自然的弧度,整个人都有些头重脚轻的“虚”。
“出了这种事儿你怎么不跟我提呢?”
“提什么啊?告诉你了,你能给我变个神医出来把人救活啊。”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瓷砖地,神色平和。
但是,就是这种平和让贺东尧知道,她现在太不正常了。他握住她的肩膀,担忧地看着她的眼睛:“嘉言,你怎么样啊,没事吧?”
她慢慢摇着头:“没事。”
“……”
“没事。我就是有点儿想不通,为什么这世上好人都不长命,祸害都遗留千年的,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嘉言……”
“还有隔壁村那王阿保他老爹,前些日子也检查出这个病,但是是早期,开了个刀就好了。钱也没花多少,我们这么费劲的,把那俩塘都买了,该看都看了,什么药都用了……凭什么呀?老天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嘉言你别这样。”贺东尧紧紧抱住她,“你难过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嘉言没有哭,但是整个人都在发抖。贺东尧的心也揪在一起,痛地不能自己。他从来都没见嘉言这样过,记忆里,嘉言是四九城里的小公主,z大结构工程系的明珠,众星捧月的女神,她一直骄傲着坚强着自信着。
“东子,你知道吗?这病虽然不是遗传的,但是医学上有论述,说如果祖上有人得过这个病,说明这家人的基因里就有容易得这个病的因子,抵抗力特别差。以前是我阿婆,现在是我舅舅,我真怕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已经没了父家,我不能连我母家都没有。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才要这么众叛亲离的?”
“放屁!”贺东尧大喊,“什么狗屁医学论述!谁说的,你告诉我,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有护士过来想要呵斥两句,贺东尧正不爽呢,瞪她一眼:“看什么看?”吓得人远远就逃开了。
嘉言拉拉他衣袖:“你别这样,这是医院啊。”
贺东尧讪笑了一下,拉着她往外面走:“以后这地方少来。你多看你舅几次又能怎么样了,他就会多好受了?你们一堆人去看他,他反而更加难受。”
嘉言说:“我知道。”但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像当初医生跟他们说的那样,别折腾了,治不好的,不倒腾兴许还能活久一点,就让他余生好受一点吧。但是哪个家属肯听啊?搁别人身上都劝别人看开些,轮到自己了,就算明知前面的路堵死了,哪怕一点光儿都不透也要去撞一撞。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不能由己。
尤其是感情。
难以割舍,难以释怀。
贺东尧带她去了一家面馆吃饭,见她没有胃口,就给她点了碗青菜肉丝面。可是,她吃了两口就搁下了筷子。贺东尧把碗拖过来,像照顾小侄子那样把一大碗面用筷子一点一点夹碎了,然后和店家要了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她:“再吃一点儿,啊,乖,嘉言,求求你再吃一点儿吧。”
“你别跟哄小孩似的,我真的吃不下,真的,我这两天肠胃不好。”
“就当为我吃的成不?你不吃,我浑身都难受啊,这一整天还不让不让我这心落了啊。”
嘉言被他缠地没法,又忍着吃了小半碗,说什么也吃不下了。贺东尧这才作罢。
然后,她接到了表妹杉彤的电话。小姑娘在那头问她:“表姐,你跟我说实话,家里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一个个都像瞒着我什么。你从小就对我好,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嘉言痛苦地抉择着。
究竟该不该告诉她?
不告诉她?也许她连她父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那该是多么的残酷?
因为家境贫寒,又是出身农村,杉彤从小就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姑娘,小时候还总被人欺负。不过她性情温和宽厚,像她父亲,不管多大事儿都选择包容着,从来不和人红脸。她小时候也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姑娘,刚上小学那会儿数学还考过不及格,但是她比同龄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努力,终于也考上了省重点的中学,成为实验班的尖子生。老师都说,这姑娘大智若愚呢,是个有福气的,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
从十岁那年来到村上开始,嘉言记忆里的杉彤就是个有点儿瘦弱的姑娘,说话声音很小,也不敢看对面人的脸,更多时候是默默地帮母亲在渡口淘米、洗衣服。嘉言那时候刚到农村很不习惯,到处蚊子,满地鸡屎,有时半夜还断电,心情差,看人就不顺眼。她那时候看这个瘦不拉几明显就营养不良的乡下妞特不顺眼,别人问起,也实在难以启齿那是她妹子,每次都恩恩呀呀糊弄过去。
嘉言每次和人玩完回来,就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在窗口往里面望进去,那妞还坐在桌子前做作业呢,鼻梁上驾着副黑框眼镜,似乎碰到了难题,咬着笔头,傻呆呆地盯着书本,很苦恼的样子。她到厨房里去找吃的,吃完以后再出来,看到她还在纠结那问题,实在是忍无可忍,冲进去,扫了一眼本子,然后夺过她笔就在那唰唰唰写起来。
如愿地看到傻妞儿脸上露出了那种崇拜的表情,她嗤了句,脑子咋长的,这种白痴题目都不会?你可别以后连高中都考不上,那真是太丢人了,出去别说是我妹妹。她那时候还一身的公主病,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伤人,可是那时,傻妞儿就那么看着她傻笑,有点儿羞涩、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做她的作业了。
后来,嘉言长大一些了,也从过去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回归了现实,她终于明白,很多地方她是不如这个傻妞儿的。比如她贪玩儿,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舅母指着杉彤说是不是你打破的?杉彤低着头不说话,然后就挨了打。那会儿,嘉言就在一旁看着,心里就那么个不是滋味。
但是,那时也就那么点不是滋味吧。可是,有一次家里大人都出去收账了,恰逢外婆病倒在榻,当杉彤把屋子利索地打扫了一遍,还做饭洗碗洗衣服的伺候她时,她还是忍不住的脸红了。明明她才是姐姐。
凭什么她可以这么高高在上地享受着别人对她的付出和好?她有什么资格瞧不上这个妹妹呢?她那么勤劳质朴,又那么温柔善良……
从那以后,嘉言终于明白了,当她离开那个地方,失去她身份赋予的那一层层光环,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没有理由继续任性着、自私着,她应该承担起她作为一个姐姐的责任,作为一个女儿的责任。
所以,对白嘉言来说,杉彤又不仅仅是一个妹妹那么简单,那是她年少时的第一次的明白和懂得,是她倾尽全力也要守护着的一颗深埋在沙滩里的珍珠。
她怎么能告诉她真相呢?
可是,她又怎么能欺骗她呢?
所以,当电话那头再一次传来女孩焦急和忐忑的声音时,她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