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点心
嘉言在门口等了很久,才有个哨兵过来接她,说教授不在,贺院士和俞老在下棋,让他带着她过去。嘉言说谢谢,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这地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是,许是隔得太久了,一路走来都有一种陌生感。纵横交错的林荫大道非常宽敞,四通八达,连着远远近近的一幢幢楼房。杨教授在h大也有宿舍,不过,他平日不怎么住那,喜欢和几个老爷子在家属楼里下个棋,聊个天,闲来没事去楼下院子里浇个花。嘉言说一到北京就去看他,临行前,老头儿拉着她的手,满眼希冀地望着她,透着股叫人忍俊不禁的童真儿。
他说,你丫头可别骗老头儿。
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
嘉言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穿着军风衣的卫兵多看了她一眼,不过,没多说什么。路上没什么人,远处的楼房也灭了几盏灯火,路过办公区的时候,有一队巡逻的过来,看到他们,抬起手电照了照。那兵就过去和他交涉了,双方说了会儿,那带队的还多看了她会儿。
嘉言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袋西湖藕粉。杨教授上了年纪后,就特喜欢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那会儿在杭州,一天得吃三大碗,拦都拦不住,有一次还吃撑了,送到医院去检查,被几个老朋友笑话了好一阵子。但是,他向来不记教训,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来的时候多带点儿,到了老家不好买,都不正宗。
这东西虽然不重,她从校舍那儿过来,又拎着在外面站了近一个小时,手也有些酸乏了,便换到另一只手。
“进去吧。”盘查了会儿,终于放行了。戒备倒比小时候更森严了。
办公区和家属区隔着好几道门,都有哨兵站岗,还有像这样巡逻的。被严格盘问了老半天,嘉言才终于进了东面的一楼。这是紧挨东南角的好地方,绿化比别的地儿都好。嘉言敲门后,一个穿着灰夹克的老人过来开门,笑眯眯地看着她,挺和蔼的样子。说了来意,就把她让了进去。
屋子不大,就六七十平。杨教授上了年纪后,早些年就在杭州做研究,这两年才回来,他的子女都在南地地方儿做事,这屋子一年到头也没点儿人气,如今倒是收拾地挺妥帖的样子。嘉言心里想着,就老头儿那懒性子,怎么会动手收拾地儿?他一冬天都不洗几个澡的。
果然,她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老人弯着腰在那扫地,衣服干净地没有一丝污渍,袖口挽了两圈。角落里搁着一畚箕,塞满了垃圾,地上还有一堆瓜果碎屑。
嘉言不用去想也知道那是杨老头儿吃剩下的,或吃的时候落下的。年纪上来了,嘴倒更加馋了,劝也劝不听。
那老人听到动静,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打量。虽然两鬓斑白,但是身量儿高,腰背挺直,脸庞也极是周正,浓眉大眼,不怒自威,看着让人有些生畏。带他进门那老头儿马上叫起来了:“老俞你别这么瞪着人家闺女,吓坏了看老杨不跟你急?老杨可是把这丫头当亲闺女疼的,隔三差五就跟我念叨儿。”
俞书鸿哼了一声,拿起案几上的眼镜戴上,转过身坐沙发里翻自己的书了。嘉言从一旁望去,那是一本杂记,书面是繁体字,有点儿像是八/九十年代台湾那边出版的刊物,一溜儿的线装,很有复古的味道。俞老爷子就那么坐那安静地看着,两耳不闻窗外事。
“别理他。”贺院士拉着她的手坐到另一边的沙发里,和她念叨着她在杭州的事儿。嘉言一一笑着回答,贺院士对这个温文尔雅又大方得体的姑娘很满意,执意要留她吃饭。
“吃饭?”嘉言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笑道,“您老开玩笑吧,这都快九点了。”
贺院士笑呵呵:“老杨的宵夜,你没点儿兴趣?老俞不轻易下厨的。”
嘉言被噎了一下,迟疑地向那坐沙发里雷打不动的扑克脸老头望了一眼。
“看不出来吧?”贺院士来了兴致,像个小孩儿似的拉着她躲到一边说悄悄话,眼睛不时朝俞老爷子瞥上几眼,坏笑着。
多大年纪的人了呀?嘉言无奈,此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照顾他的大人。贺院士怎么和杨教授一个性儿?想是这样想,心里却没一点不耐,耐心地在那倾听着,不时点点头,微微笑。
贺院士越看这丫头越满意。沉稳、不咋呼,也不怯场,是个非常合格的听者。到了他们这年纪,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个倾听者。他们不需要她多说话,只要耐心倾听就行了。这小脸蛋儿也漂亮,听说之前是在z大读书的,现在还是h大土木工程系的在博研究生。要不是老杨执意要求,人家姑娘早尽职上岗去了,哪儿还用到这沙尘漫天的地方来吃苦。江南的水土多养人呐。
老头儿又半开半笑地问她,处对相了没啊?
嘉言也陪着他笑着:“怎么?难道您老要给我介绍呐?”
“我有个孙子,比你大上个几岁,但是人儿好,盘儿靓,别提多俊了,人又在部队里待过……”
嘉言都没法儿说什么了。好在有人看不下去了,霍然站起,拿起自己的军装外套就往门外走去。始作俑者还不自知呢,在那扯着嗓门儿问他:“老俞,你去哪儿啊?你自个儿做的点心,你不吃啊?”
“你自个儿用吧。”俞老爷子跺着筒靴,真不想承认眼前这人是他老朋友。
“臭脾气。”贺院士哼哼。
嘉言的肚子叫了。
贺院士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一摸:“下飞机到现在没吃过东西。”
“哎呀,你不早说。”贺院士风风火火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着个青瓷大盘,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糕点,有淡黄色的像发糕一样的,也有夹着红豆馅儿的小卷儿和抹茶酥。嘉言看得愣怔,和心里想的大相径庭。那个老爷子,也会做这样的?她以为是一溜儿干巴巴的发糕呢,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别干坐着儿,尝尝,老俞脾气臭,手艺还凑合。”
哪有吃人家的还背地里说人的?嘉言还看了贺院士一眼。
“怎么了?是真的不错,不骗你,你尝尝就知道了。”像是唯恐她不信似的,贺院士抓起一个拇指大小的小卷就塞进了她嘴里。
入口有些干,酥酥的,有点儿甜,吃到里面又有点儿咸。她诧异地把咬了一半的卷儿拿下来,放在面前看了看。
淡黄色的卷儿被咬掉了一半,露出橙黄色的蛋黄芯,像捧在她手心里的夕阳。嘉言愣愣地看着,唇齿间萦绕着熟悉的味道,仿佛剥开了记忆的一层糖纸,露出往昔深处那难以启齿的一点甜。
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点儿酸。这卷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怎么了,丫头,不好吃吗?”贺院士有些慌乱。
嘉言忙摇头,露出微笑:“很好吃。以前有一个人,也给我做过这样的点心,忽然想起来。”
贺院士虽然老顽童个性,但不是个不通人情的。看着她的神情,不敢深问,随便扯了两句绕过去。吃过点心,又拉着她下棋。下过三盘,每盘都是他赢半子,老头嚷嚷起来不信,又要再来一盘。嘉言说,她舍命陪君子。
再过会儿,杨老头也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篮草莓,看到嘉言就笑起来:“嘉言啊,可想着来看老头了,想老头儿没?这段日子的学业如何,到了北京适应不……对了,我要你给带的那藕粉呢,没忘吧你?”
绕了一大圈儿,终于到正题了。嘉言还没说呢,贺院士就哼了声:“得咧,就为着那藕粉呗,直接问就是,还整什么幺蛾子?嘴皮子累不?年纪一大把,我都替你躁得慌。”
“你可真事儿。”
“跟我叫板呢?”
“哪能?”
“得咧,这丫头不是我对手,赢得不光彩,换你来呗。”
杨教授走过去,往那棋盘一看,嗤笑:“我就说这丫头怎的退步成这样了?哪能啊。原是让着你呢。这叫尊老,你呀,也别倚老卖老,给自己留点儿脸。”
贺院士跳起来:“你来,你来!就在这划道儿等你呢,今儿不分个胜负别想走人。”
嘉言有心劝架,看这架势,是没辙了。她退到一边,看他们吵闹,见有茶水搁着,走过去端起来,给二老满上。
热战正酣,茶香袅袅,却有不速之客来扰门。二老都停下来看门,嘉言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到门口来了。来的是个勤务,严肃认真的脸,和这大院里那些个哨兵没有什么两样。嘉言退开一点儿给让进来,说:“教授和院士都在呢,您找哪位?”回头问杨老,备用的鞋在哪里。
老人家说,搁鞋柜里呢,你自个儿拿。
嘉言弯腰就去拿。谁知,这勤务对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嘉言微微一怔,直起身来:“您这是干啥呢?我们认识吗,小同志?”她今年24岁了,算不上大,但可能是从小家庭的缘故,早当家,说话就有点儿老气横秋的。她觉得这人看着比自己小,白面孔,斯文清秀,看着还是个没长大的大男孩。
这人却在门口没有动,一本正经的:“小姐,首长要见你。”
嘉言看着他,收起了脸上的微笑。屋里正下棋的二老也停下来,默默地看向这边。杨老欲言又止:“言丫头……”
嘉言重新换上微笑,对他说:“对不起,您认错人了,小门小户出来的,不认识什么首长。您请慢走。”她脸上是笑着的,手里干净利落地拍上门。那股利索劲儿,看得杨教授直叹气:“这是何苦呢,丫头?你妈要是还在啊……”
嘉言笑了笑说:“您说的都对,可她已经不在了。”
杨教授的话就这么被哽住了。这丫头,待人接物总是温和笑着着的,却是个硬茬子。她要不硬哪,多好一水灵姑娘,怎么就选了去搞工程啥的。这是姑娘家干的事儿麽?她要不硬哪,就不会这么多年了,连她妈得病性命垂危那会儿宁愿砸锅卖铁都不愿意向这边伸手拿一分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