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睁大眼,死死的盯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黄花梨圆门架子床,头顶上樱桃色的罗帐和身边粉色的锦被;床一侧放置的双屉梳妆台,上面是紫檀座架菱花铜镜;屋角的楠木花架,白石花盆里养的惠兰正开的艳丽……
这不是她旧日的闺房吗,从她回到肖家,直到代嫁赵家,整整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可她又怎么在这里?她不是死了吗?
怡红院老鸨给她整整灌下的一大碗烈性毒药,至此刻她还记得那种感觉,心肺烧灼似焚,嘴巴和耳朵里有鲜血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啊……”回想那痛苦的滋味,她终于失声叫起来。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正当慧娘惊讶那叫声竟然是她这个已死之人发出的时候,水色撒花帘栊被掀起,一个穿着绿色焦布比甲的俏丽丫头匆匆而入,担忧的看着她。
汀兰?
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肖慧娘更惊讶了。
竟然不只自己回到了这里,还有这丫头……因容貌出众惹得四叔多看了几眼就被四婶找借口打死的丫头。
难道也因死的冤枉?
是啊,这姑娘虽然生的娇媚风流,却是个品行正的,说到底还是自己这个主子护不住她。
不过……
看此刻的汀兰又哪里有那大美人的模样,青涩面孔,平板身材,根本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怎么回事?
“姑娘,知道您委屈,那套香具是您宝贝到心眼里的东西,就这样被六姑娘打碎了您心不甘,可已经碎了,您这般不吃不喝的,除了让太太和二姑娘担心外,又能怎么样……”说到半天,汀兰才发现眼前直直盯着她的慧娘根本就没再听,一副傻了的样子,禁不住急了,哭起来,“姑娘,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别吓我呀……”
“汀兰,娘和姐姐也在这儿?”冷不防慧娘却突然开了口。
汀兰一愣,然后很快道,“太太和二姑娘刚回去,二姑娘亲自去厨房帮您煎药了,太太则是回去休息了……姑娘,您不知道呢,从昨晚您昏过去后,太太一直守着您,一夜都未合眼,还是刚才二姑娘和董妈妈看她实在撑不住了,硬劝她回去休息了,太太的身体一直都不好……”
很显然,误会了!
但慧娘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是含着泪的不停点头。
都在……在,那就好,好……
几年孤苦,几年无依,她真的很想她们!
梦境也罢,虚幻也好,能再次听说她们、感觉她们,知道自己不是孤苦一个人,就已经足够。
“姑娘,您等我一下吧,我去将您醒了的事说给太太和二姑娘……不,还是让芝草去吧,我还是先伺候您梳洗,然后给您拿吃的吧,两天水米未进了,您一定饿狠了吧……”那端的汀兰却已经兴冲冲的张罗起来,但絮叨了半天,才发现慧娘又不对劲了,一愣过后,禁不住郑重了脸色,语重心长的道,“姑娘,听奴婢一句吧,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不喝,人是铁饭是钢,身子骨最重要……”
“芝草也在?”慧娘再次打断了她的絮叨。
这因为爬了赵世清的床而与自己生了嫌隙、转而投靠洪姨娘、然后在陷害自己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的丫头,这会儿不是应该在桓山伯府里做她梦寐以求的姨娘吗?怎么也到了这里?
“她……她刚刚还在呢,对了,我忘了,她应该是去针线房讨花样子去了,早就念叨着帮姑娘做双鞋呢,姑娘别急,太太和二姑娘那里我会让小丫头们去,呵……那些小蹄子们,一个个腿快的都跟兔子一般。”汀兰听肖慧娘不是又要拒绝吃喝闹绝食,禁不住语气一松,随即又赶忙帮芝草遮掩。
对于汀兰的再次误会,慧娘依然没解释,只是点点头。
其实芝草从来都不是安分和尽职尽忠的,她一向知道,只是念着是一路随她从昆州来这里,诸多容忍罢了。
优柔寡断,所以她即使那般努力那般自强,最后依然落了个惨死的结局吧。
很快汀兰便吩咐小丫头打来水,服侍肖慧娘洗过手脸。
窗外午后那明媚的阳光,鱼洗铜盆那清凌凌的水,汀兰那散发着淡淡暖意的细瘦手掌,粗使小丫头那梳得歪歪扭扭的发辫……
如果这些只是让慧娘怀疑眼前的情景不是梦境的话,那么当她被汀兰扶着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倔强的女童的脸时,她禁不住开始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
虽然她并不清楚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是因何发生的,但她似乎是真的回到了十一岁那年。
那一年,她们孤儿寡母刚刚回到这冀川眉山镇的肖家,开始了傍人篱壁的生活;那一年,因为一套莲花香具,因为她的任性无知,让她们这身份尴尬的一房在最初就得罪了祖母和四婶,本就艰难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那一年,姐姐还未自尽,母亲还未病死,有亲人相伴的日子,虽苦,犹甜……
“太太,您走慢一点好不好?不然……不然一会儿又要咳了……”
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无奈又忧心的呼声传来,然后门被人重重的推开了。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慧娘就已经激动的站起身来,看向那率先冲进来的妇人——
高挑的身材,只是太瘦了,身上墨绿色云纹绣直领对襟半臂褙子穿在身上松垮垮的;脸庞白皙美丽,但却颇为憔悴,两颊更是带了病态的红晕;美眸凝然落在她身上,红唇紧抿,带出几分肃然与刚直。
这就是她的母亲!
一如记忆中,直率,刚强,倔强,不会卖乖讨巧,不懂的低头,不喜奴颜婢骨。
阴阳相隔数年,如今再见,慧娘禁不住瞬间热泪盈眶,忍不住就要上前拥住她,感受那久违的温暖。
“啪——”
却没想到她还未来得及动作,一个巴掌就快速甩了过来。
“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姑娘才醒呀……”宁氏身后的一个穿湖蓝色褙子的妇人赶紧拉住还想再甩慧娘一巴掌的宁氏。
“姑娘,您没事吧?”汀兰则是趁势赶紧将慧娘扶到一边,看她那瞬间红肿的半边脸。
“你拉我做什么?让我打死这混帐东西,不吃不喝,绝食,要死要活……你在吓唬谁?不想活了是吗?让我打死了不干净……咳咳……”宁氏一边作势挣开董妈妈,一边斥骂女儿,但几句后就猛咳了起来,脸颊也涨的通红。
“太太,太太……”董妈妈和跟着宁氏一起来的另一个大丫鬟橘红顿时急了,一个帮她抚背,一个则去搬了杌子过来让她坐。
汀兰也赶紧放开慧娘,去帮宁氏倒水。
“汀兰,我来!”但忽然一只小手按在那粉彩茶壶上。
“姑娘,您……”汀兰抬头,当对上慧娘那张苍白小脸时禁不住惊异的瞪大了美眸。
慧娘却低头,动作麻利的倒茶……
“娘,您喝点水压压咳吧。”当这个声音在屋子里陡然响起的时候,屋内的几人都瞬间惊呆了,齐齐的看向那擎着茶杯的清瘦女孩,宁氏那难以抑制的咳竟然也停了下来。
迎视着宁氏的目光,慧娘努力睁大眼眸,因为她怕自己一个控制不好,就会泪如雨下。
记忆中,闹绝食昏过去的她醒来后就得了母亲一巴掌,以致本就深感委屈的她好多日子都不理睬母亲。
母亲和她都是倔强的人,她又一心认定母亲偏向姐姐,所以一直以来她和母亲相处的都不是很融洽,她总觉得母亲不够爱她。
其实又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不顾及自己病弱的身体,守了昏过去的她整晚,又在那样的境况下,不惜得罪四婶和祖母,去福禄堂闹了一场……
只可惜,当时的她看不清、看不透。
“太太,姑娘给您倒的茶,快接过来呀。”还是董妈妈最先反应过来,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
宁氏却是又愣了一下,才接过慧娘手里的茶,只喝了一口,就递给了身后的橘红了,然后招手让慧娘近前去。
看着女儿乖顺的站到自己面前,宁氏脸上划过一丝满意,她一边伸手帮女儿理了理蓬乱的鬓发,一边温声道,“慧儿,娘已经让周大友托朋友去上京那些店铺看了,如果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就会给你买一套更好的。”
如果不是女儿为这样的小事竟然绝食以致昏死过去,让她忧心似焚,心疼万分,她又怎么舍得甩女儿巴掌呢?
要知道,巴掌打在女儿身上,其实却痛在她的心里……
“是啊,姑娘放心吧,那地方,天子脚下,多的就是那些精巧的东西。”董妈妈也在一边附和。
但听在慧娘耳中,却满不是滋味,愧疚又失望。
母亲哪里是不爱她,应该是太爱她,溺爱她。
冥冥中,一切再次按着记忆的轨道重来,哪怕也许眼前只是如梦似幻的一场,哪怕下一刻她又会冰冷的躺在怡红院那阴暗的柴房里,但她也绝不允许那些遗恨再演。
只可惜,母亲似乎并不相信她的改变。
“娘,您别费心了,我不要什么香具了,也不会再闹了。”她再次向母亲证明。
“慧儿,你……你没事吧?”但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母亲愈发狐疑的目光、还有那探向她额头试她是否发烧的手势。
又何止,屋内几人的那惊异的目光也再次落在她身上。
慧娘禁不住一阵郁闷……
“太太,太太,二太太和四太太来看姑娘了。”就在这时,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而入,蹲身向宁氏秉道。
宁氏闻言禁不住当即眉头一蹙,而慧娘也不由瞬间僵了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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