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明 !临洮府城北有一个叫做田家湾的村子,村子不大,不过住着四五十户人家,因为村子位于官道要冲,为了给行客们息息脚,村口靠近官道的地方,开了一家茶肆,本村的村民无事也可来此闲聊聚会,但本村人喝茶,那是相当便宜,一文铜钱,可以喝上半天,几乎是白送。
村东头有一幢六间房子的茅草屋,因为长时间没有翻修,显得有些破败,墙泥大片脱落,墙体上满是裂缝,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枯烂不堪,显然支撑的时间不止一两年,幸好此处雨水不多,否则非漏雨不可。
能建起这样六间房子的,要么是大家庭,人口众多,需要的房子也多,要么是家境殷实,从房子的外围看,这个家庭显然是破落户。
房子的主人叫郭世俊,是当地的一名秀才,父母在辛辛苦苦攒下这幢房子后,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又无婆姨,至今还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
郭世俊本来寄托着家中的希望,他自己也很争气,二十多岁就中了秀才,本来在当地的府学中就读,虽然不是最优的“廪生”,官府不会发给粮米,但读书是不要钱的。
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甚至还进了县学,如果按照正常的预计,郭世俊将来一定会成为村中的骄傲,即使不能成为进士,中个举人应该没有问题,最不济也能成为当地的一名乡绅。
一些好事的大脚,就赶着往郭世俊家跑,她们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现在能给他送上一房婆姨,将来沾点光揩点油应该是稳的。
但是,这个郭世俊不但木讷,甚至有点迂腐,他的兴趣,全部在读书上,家中又无亲属替他做主,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谁也没有想到,两年多以前,郭世俊生了一场大病,因为医治不及时,病情不断加剧,后来头顶的头发全部脱落,只剩下四周一圈头发,当地人称为“鬼剃头”,就是宣判了他的死刑。
但郭世俊实在命大,在绝食了三天之后,竟然没有被牛头马面带走,只是放了一通响屁,神智反而清醒了些。
起初大家以为他是回光返照,有一个好心的乡民煮了些面汤,强行给他灌下,指望他再清醒些,最好能当着大家的面,将房子、田产等交代给他,拼着为他送葬,也还有不错的节余。
就像郭世俊生病时一样,乡邻们再次在他身上看到了意外,尽管这种意外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
郭世俊喝了两三天面汤之后,精神头稍好,就央人要了两个白面馒头,就着咸萝卜条和清水,硬是吞咽下去,又昏睡了半天,醒来后却是能自己下地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郭世俊的病,就这么不明不白起好了。
那个给他面汤、指望着房子田产的乡民,却是悔青了肠子,回家也被婆姨骂个狗血喷头,如果没有他的面汤,郭世俊就算不是病死,也会活活地饿死渴死,如今郭世俊身子复原,眼看着房子田产,什么指望也没了。
虽然郭世俊为了感恩,也给他送去不少鸡蛋猪肉,前前后后连银子也给了一两多,但与整个财产相比,这些就是九牛一毛。
真是弄巧成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来也怪,郭世俊病好之后,再也不闷头读书了,也不坐馆挣些银子补贴家用,而是喜欢在茶肆胡侃,甚至军国大事,他也能指点迷津。
起初没有头发的时候,他还戴着一顶旧毡帽,等到头发完全长出之后,就像那些普通的秀才那样,挽个发髻,一身灰布长衫,村里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偶尔有几天,郭世俊闭门不出,不知道在家里鼓捣些什么。
因为郭世俊以前极少与人交往,除了他生病的那些日子以及好事的大脚,旁人很少去他家中,也没人关心他的日常生活。
郭世俊此次病好之后,可能是感谢乡邻们在危难的时候救了他一命,渐渐在村中也就活络起来,也不再整天鼻孔朝天横眉冷对这些泥腿子了,尤其是茶肆胡侃海吹,听众大部分都是本村的人,他开始融入到自家的村子。
一些有心的大脚,知道他家还有十几亩薄田,也就再次张罗着给他寻找婆姨,邻村的一户人家,闺女已经十六岁,尚待字闺中,模样儿也好,人品儿也叫得响。
家中有良田,腹内藏经书。
她的父母听了大脚的几番传言,特别是郭世俊的父母均已过世,女儿一旦过门,直接就能掌家,也就有些心动,基本上肯了。
郭世俊死过一回,心思转活泛了,见大脚将姑娘说得天花乱坠,也就顺水推舟,谢煤钱都给过了,只差正式开启“三书六礼”了。
不想这郭世俊家虽有十余亩良田,却是不喜欢经营,田租难以收足,又坐吃山崩,不到大半年时间,田产就卖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这几间旧茅屋,连糊口都是问题。
女方的父母托人一打听,知道郭家正一天天地衰败下去,就责怪大脚不该害了他家的女儿,幸好现在还来得及,这门婚事也就回绝了。
郭世俊倒也无所谓,不但没有责怪对方毁坏口头约定,连谢煤礼都没有要回,但大脚们眼见郭世俊的日子不像话,也就彻底绝了给他找寻婆姨的想法,心中还骂着:活该他这辈子打光棍!
这桩婚姻的断绝,大家都认为郭世俊是败家子,也许生病时脑子烧坏了也说不定,不仅普通人家,就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军户,哪怕自己的女儿因为没有嫁妆嫁不出去,也不愿嫁给郭世俊,免得自家女儿下半辈子还是吃苦受罪。
别人怎么说,郭世俊也不以为意,依然故我,后来无钱去茶馆了,整天不是捧着茶杯闲逛,就是在太阳底下发呆,有时候还一人人喃喃自语。
天命军进入陇右之后,给他分发了土地,但他不善耕作,将土地交由别人代耕,又未到收获季节,生机已是极为艰难。
郭世俊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道,大都督李自成在巩昌府造出了水泥路和水泥大桥,又联系到他在西宁烧出的玻璃,一时兴奋,逢人便说,他要出头了,却又不肯说出出头的原因。
乡邻也不深究,他们已经习惯了郭世俊的疯疯癫癫,当面多是笑笑,说上两句恭维的话,背地里却说,郭世俊这样子下去,早晚会将那几间破屋败了,将来恐怕要睡草垛。
这一日,郭世俊带上仅有的两个馒头,又托邻居替他暂时照应那几间房子,也不需要辞别众人,一路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歌曲,踏着清晨的露水就奔北面的兰州而去。
两个馒头,勉强可以支应一日的饭食,但从田家湾去兰州,接近二百里的距离,又要穿越大量的山谷,至少需要三日的时间。
郭世俊行了一日,至晚间的时候,馒头已经消耗完毕,他身上又无分文,只得在山脚下一处避风的地方息了。
此时虽已开冻,但山间的夜晚,还是十分阴冷,郭世俊将旧棉衣紧紧裹在身上,依然敌不住寒气,只得起身走动,绕着山脚,小跑片刻,身子虽然略略暖和些,却是更加疲惫。
他不禁自思:如果这般小跑下去,身子倦了,明日如何赶路?而且一旦运动起来,就会消耗更多的粮食,可是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粮食……
如何在山谷中御寒?
郭世俊靠着一颗大树,慢慢蹲下去,将身子缩成一团,蓦地摸到地上的落叶,心中一喜:有了!
天气虽然阴冷,欣喜山谷并不深幽,附近早已是春暖花开的模样,他从枝头上摘下大量的枝叶,先是在山谷中铺出一道半米宽的一层,做为垫被,又摘下许多叶片,脱下外面的长衫兜了,盖在身上,和衣躺进叶片中,只露出半个脑袋。
虽然不如棉被,好歹能抵挡一些山风夜露,郭世俊感觉不似刚才那般冷得彻骨了,加上疲劳,竟不知不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山,寒气似乎衰退了一些,但郭世俊面临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寒冷,而是饥饿。
既无干粮,亦无银钱,他又不愿去市集上乞讨,只得在山间摘些植物的嫩枝嫩叶,就着溪水充饥。
郭世俊忍饥挨饿受冻,终于赶至兰州,向人一打听,大都督李自成去了固关,不觉呆了,如当头浇了一瓢冰水。
兰州距离固关,有好几百里的路程,再不能依靠植物溪水充饥赶往固关了。
郭世俊不甘心,自己怎么就这么背呢?上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难道仅仅是愚弄我、让我来此受苦的吗?
他跌跌撞撞离开兰州城,欲待去皋兰山中寻些食物充饥,皋兰山极大,也许有些野果也说不定!
没想到从山麓上山的时候,身子绵弱,脚下一软,顿时摔倒在地,滚了两滚,双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自成回到兰州,原本可以从官道直入东门,但他这一路心情舒畅,便有意要看看沿途的风景。
接近兰州的时候,他带着亲兵们离开官道,穿越半个皋兰山,欲待从南城门入城,但在皋兰山麓,却是遇上一具半趴着的尸体。
“此处并非战场,怎么会有尸体?”李自成皱起眉头,“若是正常死亡,总会有人给予安葬吧!”
何小米凝神一看,道:“大都督,此人身着长衫,应该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人怎会死在山谷中?难道是游山的时候,不慎从山顶跌落下来?”李自成用手一指,道:“在陇右地区,读书人可是不多见,小米,去看看!”
“是,大都督!”何小米带着两名亲兵,去了“尸体”身边仔细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