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大帅!”
一月中旬,襄阳大营,黑夫正在审视地图上三方态势,却有人来拜见,回过头,来者却是韩信。
只要熟悉韩信的人,便能看出来,他跟数月前丹水大败后完全不同,身上散发的戾气和焦虑没了,自信重新回到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身上,面色红润,炯炯有神的双目中泛着光。
只有品尝到生活美好滋味的男人,才会如此。
黑夫笑道:“是韩信啊,此处无旁人,不必拘礼,你该叫我什么?”
韩信小脸一红,拱手再拜:“仲父!”
黑夫大笑:“这才对!”
既已结亲,韩信便与尉氏成了亲戚,称呼随妻子喊。
不过,这声仲父,韩信喊得真心实意,因为在这场婚事里,武忠侯实在是帮他太多了!
韩信与黑夫之女的婚事,在冬天里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前那些礼仪还好,但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黑夫兄长尉衷答应婚事后,便要由媒人将八字和出生年月日,交给韩信,让他去祖庙中占卜……
当时韩信一脸尴尬,那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又来了——他家徒四壁,吃百家饭才长大,连父亲葬在哪都不记得了,哪有什么祖庙?
倒是黑夫得知后哈哈大笑。
“韩信啊韩信,你真与我太像了,不瞒你,我家先前八代无姓无氏,这尉氏的祖庙,还是我成婚前,匆忙抢修的。”
然后什么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都是黑夫瞎编凑数的,以应付纳吉之礼。
当时黑夫脸一板,给韩信打气:“我当年如何做,你今日便如何做,谁敢笑话你,那便是笑话我!”
“再说,北伐军上下,除了萧何等少数人是地方大族外,其余众将尉,过去还不都是黔首,农夫、戍卒、小吏、穷士,谁比谁高贵多少?”
“吾等虽多非关中土生土长的秦人,但却是将大秦制度,执行最彻底的一支军队——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看才学、军功!”
黑夫这一席话,让韩信疑虑顿消,挺直了腰杆,完成一系列礼仪。
在一月初一那天,他与尉月完婚,因为韩信无父无母,故请萧何代坐父席。韩信的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从未忘记,萧何对自己的一饭之恩,并将他带到军中……
等完婚后,韩信对北伐军中的“布衣将尉”之局更加体会深刻,成婚三天后,他陪妻子回门,第一次与妇翁有了对话。
尉衷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虽为屯田都尉,作为萧何的助手,专门负责屯田事宜,月俸也有六百石,但他依旧简朴,吃饭喜欢蹲在地上,最感兴趣的就是田间地头的事,待韩信很是和蔼,并未因他的过去,有什么歧视。
韩信这才信了武忠侯的话,双方并无天地相隔的阶级差距,自卑感渐去,对这些新的家人,也能从容对待了。
倒是他的新婚妻子,全然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子,彬彬有礼,大家闺秀,话不多,但对他举案齐眉,韩信很是满意。
等韩信与侄女完婚后,黑夫很快就返回了襄阳,此处依旧大军云集,与南阳的王贲对峙。
黑夫让韩信就坐,问道:“我准了你婚后休沐一月,怎十天便来前线了?”
韩信道:“内子说,靖难未成,我身为将军,不可耽于儿女之情,眼下开春,大战即将再起,我在江陵也闲不住,便来了军中,听大帅……仲父调遣。”
黑夫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婚后也不歇息,倒是勤勉,想我当年……恨不得秦始皇帝放我三个月的假!”
不算不知道,仔细一回忆,黑夫才发现,十一年前婚后归乡那段时间,竟是他最后一个长假了,之后十余年,夙兴夜寐,南征北战,再无休整。
累么?
累。
人不是机器,精力有限,所以才需要辅佐之臣,才需要善战之将,而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挑大梁,那怕得和始皇帝一样,不到五十岁就活活累死。
所以黑夫才需要笼络住韩信,让这把锋芒毕露的剑,独当一面,两路开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乱世!
“你是来请战的?”
黑夫喝着茶,瞥向韩信。
按理说,韩信去年才遭大败,以他的性情,该满心想着一雪前耻才对,但韩信却摇了摇头:
“大帅按兵不动,定是有所谋划!”
开春已半月,因关中向汉中派了大批军队,北伐军人数处于劣势,西城得而复失,东门豹在汉中的攻势陷入停顿,只以上庸为基地,等待赵佗、吴臣部北上。
但南线这边,黑夫却稳如老狗,就是不向南阳发动进攻,反倒让一部分士卒复原,先去将家里的秧插了,做出一副消极进去之势。
王贲可没上当,本人依旧带着十万主力,留在宛城,着手营造南阳防线,丝毫不敢放松。
黑夫乐了:“既然看出来了,那你便说说看罢。”
韩信道:“大帅欲效卞庄子击虎!”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冬天时,王贲已对韩、魏用兵,先是涉间斩韩成之首,再是苏角戮魏咎之尸。眼下韩人遁入圃田泽,魏人龟缩东郡濮阳,六国群盗大挫。此时大帅若进攻南阳,王贲必停止东线用兵,反倒救了他们,而若大帅按兵不动,王贲的矛,或将刺向楚人了!”
黑夫问:“为何一定是楚人?”
韩信踱步至地图边上,指着梁陈之间那条细细的沟渠:“因为鸿沟,这便是两虎必争之牛!”
鸿沟,是百多年前,魏惠王令魏相白圭开凿的人工运河。
白圭对大梁西边的圃田泽进行整修,引黄河水南下入泽,把其改造成了方圆300里的巨大湖泊,继而凿沟修渠,从圃田泽引水到大梁。在此后20多年间,魏惠王命人向东南继续开凿,使水系不断拓展,经后世的通许、太康,一直延伸到淮阳东南流入颍水,最后汇入淮河……
自此以后,梁楚之间,水网四通八达,鸿沟沿线的大梁、淮阳两个城市,遂成为中原大都会。
不过魏国富也鸿沟,亡也鸿沟,秦始皇二十二年,王贲就是凿鸿沟之水灌大梁,这才灭了魏国,也彻底葬送了大梁的繁华。
这关系让人唏嘘,不过黑夫作为后世人,知道鸿沟,还是由于它“楚河汉界”的地位。
只要是这个时段,虎争天下,是绝对绕不开鸿沟的。
眼下北秦与楚国的交锋,也针对这条运河展开!
韩信也看得很透彻:“中原之粮,集于敖仓,敖仓是鸿沟起点,虽有成皋之险屏蔽,但倘若鸿沟南段为楚所控,敖仓便不算安全。故继韩、魏之后,王贲若能腾出手来,定会击楚,首先要争的,便是鸿沟和淮阳!”
“结了婚的男人,果然和小处男就是不同啊。”
黑夫暗暗颔首,韩信经过一次挫折后,的确冷静了许多,大局观上,也有一定成长。
他说道:“然也,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要加以运用,我明明可以让江东袭击淮南,为何不做?正是北强而南弱,我军需要山东群盗,来牵制王翦。”
“去年王贲欲速破江汉,放任东方群盗作乱,眼下他们已成了气候,再不管,就要攻打敖仓,叩函谷关了。所以才有涉间、苏角击韩魏之事,这二人便是王贲安排在东边的偏师。”
“相比于江汉之战,二将胜得太轻松了,只要再败楚国,便能解除东方之患,集中力量对付北伐军,你所料不错,我刚刚得到汝南的消息,涉间已离开韩地,向东进军,司马鞅亦领一军,进入汝南,逼退吴广部,这是要保护涉间侧翼的,而苏角居梁,想必也已沿着鸿沟南下。”
前面是南攻东守,眼下,则是南守东攻,这便是王贲的战略了。
黑夫问韩信:“若你是涉间,将如何作战?”
韩信思考后道:“主攻淮阳,淮阳在鸿沟之西,无山川之阻,北军东进,陈地首当其冲。涉间、苏角合兵数万,对淮阳围而不攻,诱楚军来援,聚而歼之,则楚不足为患也。”
黑夫又问:“你以为,两军孰胜孰负?”
韩信道:“恐怕还是北军将胜,涉间、苏角合兵有五六万人,且新败韩魏,士气正旺。楚人虽夺取睢阳,但损失惨重,其兵力分散在广袤楚地,能投入的不到三万,若涉间围陈以击援兵,楚不救则失陈、鸿沟,救则将大败。”
他建议道:“故以我浅见,六国如强弩之末,不可久也。我军还是要给南阳、汝南一些压力,以免六国彻底败亡,单以南方之力,这场仗,恐怕要僵持下去了。”
黑夫同意:“有道理,我军要随时做好北上的准备……不过这场仗,我还是更看好楚国。”
韩信诧异:“为何?”
黑夫从案上盘中拿起两个风干后的柿饼,自己嘴里叼着个,另一枚递给韩信。
“柿子捡软的捏,这本没什么毛病,但问题是……”
他一口咬下柿饼,甜如糖,还有点黏牙。
“六国那一堆软柿子里,偏生有颗能将人牙齿崩掉的铁蛋……”
望向东方,鸿沟之上,此刻已是战云密布,黑夫心中暗道:
“项铁蛋,猛将兄。”
“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