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崛起南海 !何塞·路易斯从未想过像自己这样身份卑微的人,竟然有一天会遭遇到绑架,他原本以为这种事情只可能会发生在那些穿金戴银的有钱人身上。何塞的父亲是巴斯克人,母亲是意大利移民,往上数八代都没出过什么身份显赫的人物。而他赖以为生的铁匠手艺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可继承了,家里的铁匠铺早就被父亲钦定给了两个哥哥,并没有他的份,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在成年后离开家另立门户。
二十岁那年何塞拿着父亲给的五十枚银币离开家乡,应征了远东殖民的招募活动。巧舌如簧的移民官将遥远的东方描绘成了一个遍地黄金的世界,移民们到了那里所需要做的就是弯下腰去把金币一枚一枚地拣到自己口袋里。只要在远东待上个三五年,人人都能变成大地主,拥有自己的种植园、私人豪宅、成群的奴隶和用不完的金子。
怀着发大财的美好愿望,何塞挤上一艘破破烂烂的移民船前往远东。在航程长达半年的迁徙旅途中,多数时间都处于补给不足和恶劣生活环境的状态下,移民船上大约有五分之一的人都未能坚持到终点,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死在了途中。何塞无疑算得上是幸运儿,虽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但最终还是无病无灾地抵达了目的地吕宋岛马尼拉城。
1571年西班牙殖民者黎盖斯比在当地登陆,建立了城堡和炮台,这便是后来马尼拉城的雏形。在经过了近六十年的开发建设之后,马尼拉城可算是南海地区数得着的大型海港城市之一,并且也是西班牙在远东地区的政治经济中心,其繁华程度甚至不亚于西班牙本土的某些港口。
然而何塞很快就发现这个地方并不像移民官在招募时说的那么美好,这里并没有遍地黄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为大地主。能在马尼拉赚大钱的人,一多半都有着显赫的身份背景,像他这样的下等人就只能继续过下等人的日子,跟在本土的时候并没有根本区别。
好在何塞尚有一技傍身,他用带来的安家费开了一间铁匠铺,打算在这个地方扎根下来,慢慢开枝散叶。不过他的运气大概到此就算用完了,三个月之后他因为酒后闹事打伤了一位贵族,被判处了流放。这一年是1626年,西班牙的船队刚刚在台湾岛北部的鸡笼港建立了据点,即圣萨尔瓦多城(SanSalvador),并且无视了岛上的土著,十八芝的移民领地和大员港的荷兰人,单方面宣布拥有这个岛屿的归属权。而倒霉的何塞就被流放到了这里,用他的铁匠手艺协助第一批迁来的移民拓荒。
何塞必须要感谢他从老爹手中学到的铁匠技艺,这让他在鸡笼港期间免除了遭受罪犯的待遇。作为鸡笼港唯一的一名专业铁匠,他甚至还被允许招收了四名学徒,以便能够及时完成本地驻军和移民的众多订单。由于当地铁匠资源的稀缺,何塞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他也可以在不那么忙的时候,将工作交给几个徒弟打理,自己跑到小酒馆去泡上半天消磨时间。
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往往都喜欢喝酒,何塞也不例外。只是鸡笼港当地市场上出售的酒实在品质很差,喝个二三两根本过不了瘾,因此何塞每次喝起来就停不住,一直喝到自己断片为止。不过这次好像是真的喝出了事,他甚至想不起来摇摇晃晃走出酒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去了海港码头,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捆在麻布口袋里的一条死狗。
何塞神智慢慢清醒之后,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被城里的治安军给抓了起来,因为治安军上上下下都认识他,不可能因为醉酒就对他开这么过分的玩笑。而且他能从所处的环境感受到自己正在海中的某条船上,这显然是已经被人装到船上带离了鸡笼港。除了绑架之外,何塞一时间也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何塞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他认为自己大概没有太大的机会逃出生天了,因为他根本就拿不出可以为自己赎身的钱财。他在萨尔瓦多城这几年的收入,一多半用在了给自己盖的一栋小房子上,剩下的基本都花在了小酒馆里买醉,实在没几个积蓄。如果绑匪是想敲诈自己一笔财富,那大概会让他们会非常失望了,或许被丢进海里喂鱼就是自己最后的结局了。
何塞原本想听一听船上的人说话,以此来判断自己的处境,然而在一天多的航程中,他连一句话都没听过。中途曾有人进入舱内来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给他喂了一些水,但被蒙住双眼的何塞却根本看不到对方的相貌。他尝试用西班牙问了几句话,也半点回应都没有得到。
在何塞精神崩溃之前,他终于被人抬出了船舱。然而并没有人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而是直接塞进了一辆马车里。在经过一段不太长的路途之后,他知道自己被转运到了某个院落中,而且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初步的预判。因为他听到疑似守门人向赶车的车夫询问车上的乘客情况,说的却是汉语,证明这里应该是汉人管辖的地盘。何塞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已经到了福州——这是距离鸡笼港最近的一处大明海港了。
何塞不是很懂这些人把自己绑架到福州的目的,在惴惴不安中又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再次被人抬起,移入了某个房间内。然后有人去除了他身上的麻袋和束缚,最后解开了蒙住他双眼的黑布。
何塞在适应了周围环境的亮度之后赶紧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办公室,两边靠墙都是书柜,正前方是一张巨大的书案,其后有一坐两站三名东方人,坐着那人从五官上看很像是明人,但其衣着打扮又与何塞所见过的明人有着很大的差异。
何塞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站在旁边那人吸引住了,因为这人他也认得,每隔几个月都会到萨尔瓦多城来做买卖的明商金老板。这位金老板十分热情好客,何塞记得至少有两次在小酒馆遇到这位金老板的时候,对方曾主动买酒请客。在萨尔瓦多城待这几年里,何塞很少感受到明人这么友善的举动。他知道这些明人愿意驾船来萨尔瓦多城交易,主要原因还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而像自己这样的西方殖民者,在对方眼中个个都长得如同恶鬼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主动接触,因此他对这位金老板的印象非常深。
但据何塞所知,这位金老板只是在福州做药材和木材买卖的合法商人,而且前两天还在萨尔瓦多城外见过他……等等,把自己从萨尔瓦多城带到这里来的人,难道就是他?
不过看金老板所站的位置,应该是坐在中间这位才是正主了。何塞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人,正好撞上对方的眼神也在扫视自己,就像是一只狮子在扫视自己的猎物一般。何塞心头一颤,他能够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就如同他平时见到镇守萨尔瓦多城的阿尔卡拉索大人一样。
“首长,这就是卑职所说的铁匠何塞了。”金鸣躬身在钱天敦耳边轻声说道。
钱天敦点点头道:“你会说一点西班牙语,对吧?”
金鸣应道:“卑职只是出于职责所需学过一些,略懂,略懂。”
“很好,那你负责翻译。你可以明确告诉他,这里是哪里,我们是谁。还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钱天敦说完之后轻轻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轻松的姿态来观察何塞的反应。
听完金鸣翻译的何塞一脸懵逼,并不是他听不懂对方带有浓重口音的西班牙语,而是他实在不明白做生意的金老板为什么要绑架了自己到澎湖来见海汉人。不过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之前,他想先为自己谋求一点福利。
“能不能给我一点食物和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何塞一开口,发出来的虚弱声音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他在酒醒之后的近三十个小时时间里一直处于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中间只摄入了少量水分,虽然被捆在船舱里没有动过,但身体的消耗却非常大。
钱天敦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道:“让厨房赶紧弄点热食上来,正好我们也一起把早饭吃了。”
人已经到了手上,钱天敦并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就审讯何塞。他也看得出这个西班牙铁匠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如果再继续折腾他,这家伙说不定等会就要晕过去了。
厨房很快就送来了四人份的早餐,钱天敦也不避讳,就让杜荣和金铭在自己左右两边坐下来一同进餐。当然铁匠何塞的待遇就没这么好了,他只能以半蹲的姿势坐在小马扎上进餐。不过何塞现在显然已经顾不上姿势是否舒服这样的细节了,以风卷残云之势扫完了面前的豆浆油条,末了还将手指放进嘴里,将手上油腥吮得一干二净,看来的确是饿急了。
何塞注意到对面三人吃的食物也是跟自己一样,他想站起身来凑近些,但身后两名虎背熊腰的男子立刻将他按回到马扎上,逼得他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人不急不慢地吃完早餐之后,才继续对何塞进行问话。金鸣在来澎湖的途中已经列出了一个问题清单,其中有一些是容易回答的浅显问题,也有一些是海汉一直比较感兴趣的机密。钱天敦看过之后大加赞赏,便让他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对何塞进行询问。
金鸣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让何塞介绍自己的个人情况,末了金鸣强调道:“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提问,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何塞虽然是个市井小人物,但脑子并不傻,金鸣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老实的话,那自己就小命堪忧了。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当下便老实答道:“我叫何塞·路易斯,来自巴斯克,今年二十七岁,我是一名铁匠,在六年前从马尼拉来到福尔摩沙的萨尔瓦多城。我在城里有一间铁匠铺和四个徒弟,没有成家,也没有别的家人。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工作结束之后去酒馆喝一杯……还有,金老板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如果被治安军发现,你永远都没机会再踏足萨尔瓦多城做买卖了。”
金鸣可不会擅自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先将其所说的话悉数翻译给钱天敦知晓。钱天敦听完之后反问道:“这家伙好骗吗?”
金鸣摇摇头道:“这家伙不傻,卑职曾经请他喝过几次酒,想从他口中套些有价值的情报,但都没能奏效。”
“那就不用跟他兜圈子套话了,按你们安全部的做事节奏来。”钱天敦听了金鸣的解释,便没兴趣给何塞下套了。何况双方语言不通,钱天敦的想法,金鸣也未必能够准确地译成西文传达给何塞。
金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何塞说道:“你大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再说一次,你现在是海汉的俘虏,我们需要从你身上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如果你无法证明自己的价值,那我们只能放弃你。”
“如果我没法给你满意的答案,你们会放我离开这里吗?”何塞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大概不会。”金鸣面无表情地应道:“如果你没有情报价值,那对于我们就是一个无用的累赘。为了不影响海汉与西班牙之间的和平局面,我们只能秘密将你处死。但如果你能帮上忙,那我们可以留下你的性命,然后安排你隐姓埋名去别的地方生活。”